虽然仍是艳阳高照,天气却开始冷了,微风起,灌木丛飒飒地响着,似乎有什么话想对人说,但欲言又止。
萧念穿了一件淡紫色高腰襦裙,在宫里的小路上行色匆忙地走着,宽阔的衣袖迎风扬起,身姿翩翩如蝶。她正要去请太医来清欢殿,替太子高恒请脉。高恒刚刚学会喊母后没多久,斛律言就被禁了,虽然穆黄花时常去来仪宫看他,但总归是不熟。高恒还不满周岁,一个人迁至清欢殿里,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难免会害怕。小孩子本就体质弱,这一动一惊,加上天气乍冷,就折腾出病来了。
正走着,高纬搀了太后,迎面而来。太后今日妆容格外优雅,看上去精神矍铄,她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拍拍高纬的手背说,“过几日就是太子的周岁宴了,纬儿,你这次打算怎么办?”
“朕觉得,恒儿年幼体弱,恐折了他的寿,经不得大操大办。不如传了御膳,让黄花和恒儿他们在清欢殿随便闹闹算了。”
太后皱了眉头,板起脸来,“这怎么行,安宁一个公主出生都要大赦天下,太子身份尊贵,怎么就经不得操办?真要是这样了,等他长大以后,岂不是沦为他人笑柄,大齐的皇室威严何在。”
太后话这么说了,高纬也不便扫了老人家的兴致,遂说,“儿子明白,派人好好筹办即是。”随后,向穆提婆道,“朕将此事交予你去办,万不可让太子失了颜面。”
穆提婆立即跪倒在地,匍匐下身子领旨,那响亮干脆的声音应着,看样子胸有成竹,这让太后和高纬感觉十分放心。
其实这种事情想要办好一点都不难,从国库领所需的银子,然后找个靠得住的大臣盯着,自个儿完全可以做甩手掌柜。夹在中间,甚至可以偷偷中饱私囊一下,等事情完了还有功劳可以领,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至于人选,穆提婆早已经想好了,他半眯着的眼睛里面带着丝黠笑,何洪珍就是现成的,上次斛律光的事情办的不错,这次也交给何洪珍。
这边想着,那边又接着说了。
太后问,“好长日子没见着青青了,她怎么样了?”
“青青几乎跟安宁形影不离,整日里对着她说话,倒是朕站在一旁有些多余。”高纬说着说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不知不觉中,胡青青已经在他的心里有了些分量。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青青初进宫没多久,身边除了哀家以外,一个亲人都没有,你有空的时候多陪陪她。”
“这是自然。”高纬对太后的话无一不遵从。
太后猛地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正了正,说道,“近几日,哀家听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情,似乎对你有诸多不满。纬儿,你已经亲政多时,哀家本不该多嘴,但你须知道,打天下易守天下难,自文宣帝开国以来,大齐传到你这里,着实不容易,你要勤政爱民、恪尽职守,做个好皇帝,让大齐国运昌隆,万世不衰。”
“是,纬儿谨记太后教诲。”高纬一旁连连点头称是,对母亲甚是敬重。当然,答不答应是一回事,要不要照办,则是另外一回事。
高纬和太后一起从萧念面前走过,萧念急忙福了身子施礼,直到他们两人身影远去才起身。提步刚要走,却感觉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萧念心中一惊,缓缓转头去看。身后除了萧索的秋叶,看不到一个人影,待到回过身来,面前也没有人。这是谁在搞这种恶作剧,萧念心中不爽,于是,她在再次转身的同时,用手肘狠狠向后捅了一下。
随着耳边“哇”地一声叫,萧念的手肘碰到了一片麻布衣袖。
“你可真贼!”老道士抄着手,笑眯眯地说着。他身上仍穿着那件摞补丁的衣服,非要说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话,那就是上面的补丁多了几个。
如果是在邺城的其他地方,萧念一定不会惊讶,但是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里,见到这样一个衣着,呃,衣着卓殊的老道士,岂是一个奇怪所能描述的。但是想到道士可以把她的发簪交到高长恭手上,并能说到高长恭真把发簪当了可以左右国运的宝贝,说明这道士还是有两把刷子的。萧念只是愣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仍旧问道,“道长怎么会出现在此地?”
老道士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笑着问,“皇宫里好玩不?”
岂止是好玩,简直是惊心动魄,有几回差点连命都被玩丢了。有这情绪作怪,萧念接下来的话不免带了几分戏谑,“皇上也需要请道长给测字吗。”
老道士撇了撇嘴说,“他有祖珽那厮,哪须劳贫道的心神。贫道是陪安德王来太医局的,抓几服药回去。”他并未将位居当朝秘书丞的祖珽放在眼里,话中极尽嘲讽,,显然对他的能力大有质疑。
“什么,是五殿下病了,还是四……”萧念心里着急,未及多想便直接问了出来,话说了一半,又觉得似乎不妥,万一都没生病,不是在咒他们么。
老道士说,“给贫道五两银子,贫道就告诉你。”
在宫里基本用不着银子,萧念也就没带在身上,突然间哪里去给他找五两出来。
老道士的眼神往萧念的头上瞥了瞥。这道长在看什么?发簪!这个财迷的老道士!萧念一下子明白过了,立时退后了一步警惕地说,“我现在头上的发簪可不能给你。”
老道士咧开嘴大笑起来,见萧念似乎真的没带银子,也不再追要,直接解释说,“打仗的人整日里露宿荒郊野外难免伤了身子,趁着最近太平,抓几副药给将士们调理一下。”
萧念倏地安心了,她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反复说着一句话,“没有人生病就好。”
这话惹得老道士又大笑了半天,少顷,他止住了笑,从阔袖中伸出手来,向远处指了指,“安德王来了,我就不陪你了。”
萧念跟着老道士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个壮硕的身影自远及近疾步走来。
高延宗手里提着几个纸包,老远就能闻到中药的味儿。他先是看了萧念头上的白玉簪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日日不离身地戴着,说两人之间没什么特别关系,绝对不会有人信。他对老道士说,“道长,我们走吧,四哥估计在府里等急了。”
看着他们二人渐行渐远,萧念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原本她想问问高长恭怎么样的,可话到嘴边又想到,她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好像还不到见了人就追问他近况的程度,这么问似乎是有点逾越了。随后自嘲的笑笑,挽了一下鬓角的发丝。
萧念突然想起这次出来,应该是要去太医局给太子请太医的,怎么半路上就说起话来忘了正事呢,自责地拍了拍脑袋,加紧了脚步,太子的事情万万耽误不得。
太医局里人还是很多,虽然太子的地位很高,但是仍旧要排在皇帝和太后的后面。萧念坐了下来,一边跟打杂的伙计闲聊着,一边等着炉灶。来的人越来越多,伙计要离开下,让萧念先一个人等会儿。萧念点头,让他先忙,然后随手翻看了一下一旁记录取药的册子,当看到高延宗那里的时候,萧念的手抖了一下。
那药方是治疗寒侵入体的,用的全是虎狼之药,应该是重症所用,并且此症必须忌酒。
萧念回忆着高延宗方才时的样子,手里所拿的药包才那么一点,顶多够一个人用。那根本就不是给将士们的,而是给高长恭的,老道士没有跟她说实话!要不然为何高长恭从来不喝酒,连皇帝都不会勉强他。
萧念正想着,伙计突然的一句话惊得她手中的册子掉在了地上。
“阿念,炉灶空出来了。”伙计看到眼前的模样,从地上捡起了册子,拍了拍上面的土,看清封皮上的字之后脸色大变,“阿念,这册子你没看吧?”
“没,刚刚要看,就被你喊住了。”萧念心里忐忑,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那就好,要是这册子被人看过,我就完了。”伙计长舒了口气,将册子拿到内室,锁进了一个抽屉。
萧念不记得是怎么煎药的,也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她一整天心不在焉,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心情,仿佛灵魂被一下子抽掉了一般,脑海中总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他病了……
往日里常见他,觉不出有什么,现在突然间知道他病了,心里似乎一下子被拧了一下,生疼生疼的。她忽然特别想出宫去看他,即便是知道自己去了对他的病情毫无帮助,可还是想去。
只是这皇宫大院的门,怎么可能说出去就能出得去呢。萧念在皇宫门口转了几次,都只能望而生叹。她在里面,他在外面,窄窄的一道宫墙,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的人。萧念整个人贴到墙壁上,冰冷的感觉透过衣衫,整个身体都跟着凉了,可即使这样,她仍不肯离开,仿佛真以为体温把墙壁融化了,她就可以出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