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仪宫里安静得吓人,除了外面炸响的惊雷,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昏迷了许久的皇后突然惊醒了过来,她圆瞪着眼睛,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随着她一声痛苦的呻吟,婴儿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皇嗣出生了!皇后熬过去了!萧念和宫女们激动地抱在一起,开心地不知如何是好。
“快快给皇上报喜,皇后生了!”稳婆忙碌着,却也忘不了规矩。
高纬很快从御书房奔了过来,看到襁褓中的婴儿,心中百感交集。不是皇子,为什么不是皇子?如果是皇子,他还可以少几分愧疚之情,可居然是公主。他要如何跟公主交代?如何跟皇后交代?如何跟自己交代?
“陛下,臣妾无能,只给陛下添了个公主。”皇后无声哭泣,自眼角流下的泪水,滴到高纬的手背上。
高纬的鼻翼开始扇动,眼睛里潮潮的,他伸手替皇后拭去眼泪,刚刚擦干又流了下来,怎么都擦不干,“朕最喜欢公主,皇后无需自责。”
皇后说,“公主还没有名字。”
“叫安宁吧。”不知道高纬是希望公主能一生平安宁静,还是希望自己的良心可以安宁,不过可以知道的是,无论是哪一个,恐怕此生都无法安宁了。
高纬陪在皇后身边,哄着她睡去之后,下了一道旨意,大赦天下。大齐境内免收三年农田赋税;所有囚犯罪减****;后宫二十五岁以上宫女,可自愿离去,留在宫中的俸禄翻倍。
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在天亮的时候停了。来宫里道喜的人,脸色都怪怪的,仿佛有什么事情瞒着她。皇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为什么这个时候,父亲没有来呢。得了个空,皇后拉住一个宫女追问,宫女对这件事听之色变。
皇后对宫女说道,“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赶紧告诉本宫。”
“没什么事情啊。”宫女神色慌乱。
“好,你不说,本宫自己去看。”皇后抱起安宁,就要起身。
宫女连忙按住皇后,“娘娘,您不要为难奴婢,皇上交代不能告诉您。”
“陛下!臣妾要见陛下!”皇后冷不丁大声喊了一句,惊醒了在隔壁刚刚睡下的高纬。
高纬整了整衣冠,进了房间,宫女们扑啦啦跪了一地。高纬坐到皇后身边,柔声说,“你醒了,饿不饿,想吃什么,朕让司膳司给你做。”
“今日陛下好奇怪,怎对臣妾如此体贴入微?”皇后四处看了看,问道,“臣妾的家人呢,怎么没见他们来?”
高纬故意岔开话题,说,“先吃点东西好不好?”
“臣妾想见父亲了,他常常教导臣妾,女人家不要整日里舞刀弄枪,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如今有了安宁,父亲一定会非常高兴……”皇后提起斛律光,开了话匣子一般。
高纬本就心虚,听皇后提起来没完,终于按捺不住,愤然起身,“少在朕面前再提斛律光这个人!”
皇后见高纬反应如此强烈,忙追问,“父亲可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陛下?”
“朕说过不要再提!”高纬怒道。
“陛下,您到底瞒了臣妾什么事情?父亲到底怎么了?”皇后紧紧抓住高纬的衣袖追问着,脸都变了颜色。
高纬甩开皇后,站起身来,“你不要再问了,这件事跟你和安宁没有关系。”
皇后穷根究底,“他是臣妾的父亲,安宁的外公,怎么能说没关系呢。”
最让高纬害怕的时刻到了,面对皇后的质问,安宁公主无辜的眼神,高纬狠不下心说出实话,他怎么忍心这样伤害她们。高纬暴跳起来,他抱住头狂奔了出去,留下身后跌坐在地上的皇后和她怀中哇哇大哭的安宁公主。
高纬一直跑到了宫墙上,他挑了一处至高的位置站了上去。穆提婆跟在后面,追得连滚带爬,好不容易追上了,又不敢大声叫喊,怕皇帝万一被惊到,掉下宫墙就彻底完了。
“陛下,您下来吧,上面风大。”穆提婆小声劝着。
高纬站在墙上,大脑正处在混乱状态,他自言自语着:朕该怎么告诉皇后和安宁,朕以后怎么告诉天下人,朕应该……朕应该给她们一个合理的理由,什么理由才是合适的呢,什么理……啊,谋反,所有人都在说斛律光谋反,对,就是这样。
高纬猛地回过头来,对穆提婆冷冷道,“传朕的旨意,斛律光谋反,所有亲眷一并处斩!”
“啊?”穆提婆愣了愣,立即反应过来了,他低头领命,“是,奴才马上去传旨。陛下,您先下来啊。”穆提婆也爬上了宫墙,搀着高纬回到地面上。
过了半天,高纬才清醒过来,他看了看四周,“朕为何在此地?”
穆提婆叙述了一遍经过之后,高纬想起了一切,他轻轻点了点,说,“去传旨吧。”
传什么旨?穆提婆想了会儿,才问,“陛下,您是说杀斛律光九族?”
“难道谋反之人不该灭九族吗?”高纬反问道。
如果说是高纬听信了谗言,倒不如说他本就存了那个心思,只是纳音的结果给了他一个动手的借口。当初高纬可以轻信巫觋,枉杀大臣,现在也一样可以为了自圆其说,而株其九族。皇帝就是皇帝,普通人会错,皇帝不能错,金口玉言,永远来不得半分质疑。
穆提婆问道,“那皇后娘娘……”
高纬叹了口气,“贬为昭仪,仍旧住在来仪宫吧。”
齐国的刽子手砍了三天三夜,斛律家中满门抄斩,主仆千余人无一幸免,刑场上血流成河,走出五里地外,仍然能嗅到浓浓的血腥气。之后,斛律府被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剩下一片焦土向世人展示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多年前,斛律光的父亲追随神武帝征讨天下,神武帝曾说过,今日你舍命追随,他日我贺六浑必予你世代荣华。昔日承诺犹在耳畔,而今人事已非。
与斛律家交好的挚友,不敢当街祭祀,偷偷躲在胡同口点了纸钱。秋风一至,灰烬扬起,黑雨漫天。
得知了噩耗的皇后,不,现在是昭仪了,除了哭泣,想不到可以再做些什么。看着怀里自顾着玩耍的小公主,斛律言潸然道,“安宁,你可知那夜,你有了爹娘,而母亲却再也没了爹娘。”
安宁公主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又会跟她扯上什么关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笑语嫣然。
“让朕抱抱安宁。”高纬伸手想要接过孩子,却被斛律言一掌格开,斛律言警惕道,“别碰我的孩子。”
高纬被拒,愤然甩袖道,“朕没有株连于你,已是法外开恩,你不要不识好歹。”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帝王,你真的以为那些鬼话骗得了天下人?”斛律言挑起眉,含泪大笑着,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悲凉。
高纬从未见过这样的斛律言,记忆中的她,当面见了总会带着几分畏惧,生怕一句话触怒了自己,现在的她是怎么了。高纬说,“你竟然用这种语气对朕说话!”
因为在乎,所以小心翼翼,可是像高纬这样一个男人,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在意。斛律言昂首道,“你要是看不惯,就把我和安宁也一并斩了。”
高纬被斛律言气得牙齿咯咯直响,望了妻女半天,却仍然狠不下心肠,最后说道,“你想要朕担杀妻弑女之名,朕偏偏不如你的愿。”随后转身对穆提婆说,“传朕的旨意,斛律言言语不敬,再降一级,封号改为崇德夫人。”
“你不敢杀我们,你是良心不安吗?哈哈哈,像你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心?”斛律言笑得泪流满面。
“疯了,彻底疯了,一定是被阿如的疯病传染了。来人,将斛律言送往静心苑医治,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再接出来!”高纬命人将公主抱去自己宫中,再将斛律言拖走。
起初斛律言拼命抵抗,不肯把孩子交给太监,可撕扯中,又怕伤了孩子,不得已放开了手。看着自己与女儿距离越来越远,斛律言本来不疯也快要疯了,她发狂一般狠狠咬了一口一旁太监的手,趁着太监吃痛松开手的瞬间,扑了回去,只可惜她刚刚生产的身子孱弱,还未触到公主的襁褓,就被再次拖开。穆提婆甚至喊来了侍卫,他们将斛律言横空扛了起来,任由斛律言怎么挣扎、捶打,都由盔甲隔开,感觉不到。
送到静心苑的时候,阿如正躲在角落里,跟镜子里的自己吵嘴。斛律言被侍卫丢在了地上,很快将苑门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斛律言扑到门前,用力拍打着厚实的门板,求外面的人放她出去。
阿如踮着脚走过来,在斛律言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皇后娘娘,外面都是坏人,我们不要出去。”
斛律言也不想再出去看到高纬,可是她的女儿还在外面,她怎么放心女儿寄养在其他嫔妃那里。只是,任她嗓子哭哑,眼泪流干,都没有人理会她。
最后喊累了,心也累了,才停了下来。恍惚间,仿佛有些画面浮现在脑海中。虽然已经过了十年,可她仍记得当年高纬还是太子时的情形。
当时武成帝高湛欲聘大姐为太子妃,而大姐早已与乐陵王高百年情投意合,抵死不肯嫁给高纬。父亲甚是为难,后来入宫面见武成帝,恳请收回成命,武成帝勃然大怒,差点撤了父亲的太尉之职。是她主动站了出来,要求代替大姐出嫁。所有人都在笑她相貌平常,自不量力。
那时候才八岁的高纬,走到了她的面前,问她是否会玩六博棋。
她点点头。
高纬将自己常年戴着的长命锁摘了下来,挂在了她的颈间,他用胖乎乎的小手牵着她来到武成帝面前,说,“父皇,儿臣就要她做太子妃。”
她当时便答应,要陪高纬玩一辈子的六博棋。而如今,他却迷上了琵琶,摸了十年的六博棋也早已束之高阁,积了灰尘。
阿如好奇的盯着斛律言,伸手从她脸上接了一滴泪,放在口中尝了尝,傻笑着说,“是咸的啊,你好厉害,是怎么弄出这些咸咸的水来的?”
“那是泪,等你真正知道如何流泪的时候,你就不想流泪了。”斛律言看着阿如傻傻的样子,心里好疼。如果不是自己冲动,或许阿如还在斛律府好好的,也有可能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享受天伦之乐,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