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皇宫里的风景极美,百芳争艳,群鸟齐鸣,青草苍木,郁郁葱葱。如果这里的人能像风景这般安详,待在皇宫里似乎也不错。为皇后腹中宝宝做的小衣服又完工了几件,萧念和阿秦想着,早些给皇后送过去,以免生产之时没得穿戴。这天抽了空,精心收拾进了一个木盒中,提了往来仪宫方向去了。
萧念和阿秦步履轻快地踏在石子路上,正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撞进了眼帘。纯白色缎子制成的裰衣,以一根玄青色暗纹衿带系在腰间,自前襟至下摆,绣有墨竹,质朴而不失雅意,乍一看,还似个饱读诗书的儒生。
“阿念。”高长恭淡淡一笑,将萧念唤住。
陆令萱让萧念多多接近高长恭,以便收为己用。每次思及于此,萧念都觉得自己不该跟高长恭再有瓜葛,生怕会害了他,于是低了头,假装没看见,想要蒙混过去。
高延宗真是个好弟弟,他拦在路中,不由分说,牵了阿秦的手就走,让萧念和阿秦来不及反应。
“阿念,你在故意躲着本王吗?”高长恭走到萧念面前,吐气如兰。
萧念行了礼,道,“回四殿下,奴婢没有,刚刚是真的没看见。”
高长恭不去计较,从袖中取出一支白玉发簪,塞到萧念手中,“你那簪子,恐怕本王得好一阵子才能还你了。这个送你,就当是这些日子的租金吧。”那白玉簪,白如云,润如脂,顶端簪花以金丝为蕊,中间缀以明珠,一看就不是俗物。萧念无功不受禄,不肯收下。高长恭又道,“你若不收,便是不肯将金簪长借本王了。”
“那奴婢就愧受了。”无奈之下,萧念只得暂且收下,等以后寻了机会再还给他。
“别动。”高长恭说着,一手扶住萧念的肩膀,另一手将白玉簪轻轻插入她的发髻中。垂手时,手指似有还无地划过萧念的脸颊,一下子让她红了双腮。“极美。”高长恭淡淡道。
被一个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男人夸美,这种感觉实在是怪怪的。不知怎的,萧念突然有种奇怪的想法,她垂下头,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四殿下,其实你不用对奴婢这么好,就算什么都没有,奴婢还是会向殿下报讯的。”
高长恭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他牵了牵嘴角,“你以为,本王是为了答谢你才……”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融进了沉默里,他突然说,“本王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你先退下吧。”
难道她说错什么话了,变得也太快了吧,刚刚还和颜悦色,眨眼功夫就赶着她走了。萧念莫名其妙地瞧了一眼高长恭,狐疑着退下了。
四下里找了阿秦,都没看到踪影,估计是等不及先给皇后送过去了吧。萧念转到了宫墙下,手搭凉棚,看着来仪宫的方向,等着阿秦过来之后,一道回去。阿秦过了半个时辰才出现,她小跑着过来,脸上的表情明显在说自己很不高兴。
萧念关心地询问,阿秦说,“都是五殿下了,他把我拉到一处没人的地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根绳子把我捆上,然后就走了,要不是有其他宫女路过,我准得被风吹干。”
这个安德王性子着实有趣,以前只觉得爽直,今儿才发现还这么顽皮,做出了这么不靠谱的事情。萧念哑然失笑道,“他大概知道很快会有人来,才会离开的吧。”
“哪儿啊,是我运气好,平时那里几天都没人去。”阿秦嘟囔着,跟萧念并肩往清欢殿方向去。
萧念回头看了一眼,高长恭仍旧站在原地纹丝未动。风将他鬓角的发丝挑起,竟然多了些寂寥的味道。阿秦还在不停说着高延宗的事情,只是萧念无心去听了。
行至岔路口,阿秦改道回了司衣司,萧念继续前行。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陆令萱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闭目养神。萧念心里一紧,忙加快了脚步,想要尽快从陆令萱的面前离开。
“回来了?”陆令萱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一道凌厉的目光射在萧念的脸上。
萧念本已经走了过去,听到陆令萱醒了,立即退了回来,福了一福,“奴婢见过侍中大人。”
陆令萱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念,目光停在了发髻上,她的嘴角漾出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很好看的发簪,好好戴着吧,别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萧念应着,飞快地回到自己房间。她真是怕透了陆令萱,不管是笑、是怒、还是面无表情,都能让萧念心惊胆战。尤其是陆令萱对她什么要求都没说,更是让人看不懂陆令萱藏了什么样的心思。
穆夫人直到用过晚膳才从皇后宫里恋恋不舍地回来,为了高恒,她可以忍受皇后所有的坏脾气。倒是胡青青毫无变化,仍旧跟刚入宫时一样,躲在长乐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兀自读书。
三天后的一个夜里,天阴沉沉的,云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一个个闷雷滚来滚去,惊得人心惶惶。虽然燃了灯,宫里还是很暗,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皇后已经腹痛了几个时辰,孩子还未降生,这次难产再次让稳婆束手无策,总不能在三伏天里给皇后找积雪煎服吧。
派了人禀报高纬,却不见高纬前来,稳婆情急之下,只得让人去找萧念。萧念原本已经歇息,听到皇后难产的消息,立即起身,随宫女来到了来仪宫。
皇后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脉象虚弱,宫缩不强,萧念号了脉,“这是实证,非奴婢力所能及,赶快传太医,片刻迟不得!”
宫女们当即赶往太医局,不由分说,拉了一位太医前来。太医开了药方,宫女煎好汤药端了过来,萧念见宫女动作缓慢,立即接了过来,亲自喂药。灌到口中的药液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似乎皇后咽不下去了。
斛律光听到女儿难产,危在旦夕之时,着急地吃不下睡不着,辗转了半宿,还是决定入宫去看看。往日里不是打仗就是国事,总抽不出空来,现在到了这个时候,哪管得了那么多,心里只记挂着女儿的安危。衣服都未来得及更换,急匆匆地只身进宫去了。
窄窄的巷子里透着风,外面的电闪雷鸣映得人影幢幢,刘桃枝带了几个力士守在这里。高纬下了令,只要斛律光在这凉风堂一出现,就马上动手取他性命。刘桃枝曾为高家三代效命,他是世上最好的杀手,不论是非,不管亲疏,只要听命于皇帝,一声令下,所有想要的人头,他都能双手送上。
一阵匆忙地脚步声由远及近,走进了巷子里。这个时候,除了斛律光以外,不会有人在这里出现,刘桃枝打了个手势,让众位力士准备好,随时扑上去。
巷子口很快出现了斛律光的身影,他行色匆忙,一向整洁的仪容今天看上去相当糟糕。若是平时,敏锐如他,一定能察觉出有何不对。此时,他不再是驰骋疆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落雕都督,他只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牵挂让他对四周的埋伏毫无察觉。
一声惊雷,电石火光。刘桃枝突然间跳了出来,趁着斛律光没有防备从背后偷袭,锋利的刀刃在他胸前绽开一朵红花,血液喷涌而出。斛律光身子晃了晃,并未倒下,他转过头,看到是刘桃枝,笑了笑,“死在刘兄刀下的忠臣名相,没有成百也有八十,今日竟然轮到老夫了,实乃我斛律光人生之幸事。”
刘桃枝并不答话,手中的刀带着风声再次逼近。
斛律光也不躲闪,空手握住了刀刃,“老夫知道刘兄此举是受皇上之命而来,取定了老夫的项上人头。只是言儿命在旦夕,可否容老夫再见小女最后一面,届时自会回来领死,死亦无憾。”
刘桃枝冷冷说道,“我只是皇上的一把刀,斛律兄既然知道皇上的意思,又何必去为难一把刀呢?”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斛律光面色渐冷,最后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不过一条老命,死何足惜。大不了二十年后,再来为皇上效命。”说完,手上一用力,刘桃枝的刀当啷一声从中折断,掉在地上。埋伏的力士正要冲上去,被刘桃枝拦了下来。只见斛律光跪在地上,向着皇帝御书房的方向拜了三拜,随后闭上眼睛,安然赴死。
刘桃枝背过身去,向力士示意可以动手了。一张弓套在了斛律光颈上,三个力士一起用力,一代名将就此陨于弓弦。
与此同时,斛律府被何洪珍带人包围,不论亲疏,府中所有人都被捕入狱。
御书房里,高纬正来回地踱来踱去,焦急等待着刘桃枝的消息。听到一长两短,三声叩门声,穆提婆立即打开了房门。刘桃枝打头进来,后面跟着的两个力士抬了一块木板,上面用白布罩着的隐约是个人形。
“事情办好了?”穆提婆问。
刘桃枝回答,“不负圣望。”
高纬走到了木板前蹲下身去,掀开了白布一角,看到斛律光因窒息而发紫发涨的脸,突然间就没勇气看下去了,一个曾经为他打下半壁江山的老将,真的就死了,实在不敢让人相信。高纬盖好白布,让力士抬了下去,他问刘桃枝,“斛律将军最后可有什么话留下?”
刘桃枝的脑海中反复回忆着一个画面,斛律光闭上眼睛坦然地跪在地上,生时光明,死亦磊落。跟以往那些将死之时,跪地求饶的人完全不同。刘桃枝低下头去沉声道,“没有。”
“赏赐朕已经派人送到你的府上,你下去吧。”高纬除掉了意图谋反的逆臣,为何心里却觉得更不踏实了呢,他面对着写了祖训的墙,一个人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