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衣司里,阿秦正准备去兰陵王府和安德王府,前些日子他们定做的衣服已经完工,只等着去送了。将司里的事情简单交代一下,阿秦将新衣还有高长恭上次落在司衣司的披风,一起放进包袱里,随后领了牌子,出了宫门。
虽然皇宫与王爷们的府邸相距并不远,而且路上还有太监驾车监视,阿秦还是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欣。宫里的气氛着实压抑,说每一句话都要三思而后行,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乃至什么都不做,都有可能会招来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念在她家小姐还在宫里,阿秦真想就此跳车逃走,永远也不回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路上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兰陵王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太监勒住了马,扶着阿秦下车,然后候在门口,等着阿秦出来。
悬着的门匾上,几个字写得苍劲有力,犹如铁画银钩,透着一股独有的威仪。进了门,几株傲雪寒梅立于风中,暗香怡人。铺了石板的路上打扫的极为干净,积雪也都清理了出去,虽然比不上皇宫奢华,但要说古朴雅致,皇宫却是望尘莫及。
管家验了牌子,直接带着阿秦去了书房。
书房里,高长恭正伏在案上,看着一本公文,偶尔用笔在一旁标注上几个字,批阅的极为认真。高纬一直对朝政不怎么专注,在适当情况下,做哥哥的就得为他分忧了。见高长恭正忙着,阿秦不敢打扰,安静地站在一旁候着。高长恭放下笔,伸手去摸杯子,眼睛却还盯在公文上,阿秦连忙端了送到他手上。高长恭一边喝着茶,一边问道,“安德王来了吗?”
阿秦四处看了看,回,“好像还没。”
“等他来了,禀告本王一声,一会儿本王要去宫里找皇上商议边关之事。”话一说完,高长恭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抬头一看,发现站在一旁的不是家里的下人,他揉了揉太阳穴,说,“你好像是司衣司里的宫女,怎会出现在本王府中?”
阿秦将衣服捧了上来,放到桌上,禀道,“回四殿下,奴婢是新任的承衣,衣服已经做好,奴婢专程给殿下送来。”
高长恭哦了一声,看似不经意地问,“原来的承衣去哪里了?”
“陆侍中将小……萧承衣调到穆夫人身边侍奉,已去了半月有余。”阿秦据实回答。
提到陆令萱,高长恭眉头明显一蹙,显然对她的印象并不好。
阿秦道,“不知四殿下可有时间试一下,如不合身,奴婢们再去修改。”
这件银色暗纹袍衫为朱色绕绳圆领,袖口、下摆以同色收边,腰间配以月牙白色蚕丝玉带,整体看上去沉稳不张扬,符合本人的处事风格。
高长恭让阿秦稍等,然后去了内室试了一下。系腰带的时候,他的手指触到了一处与其他布料手感完全不同的地方,翻过来一看,竟然是绣了一个“肃”字。高长恭心中不由一动,肃是他的名,自从他的父亲文襄帝高澄辞世后,便再也没人提过了。再看这衣服图案秀丽、做工精巧,并非寻常的宫女能为之,几个月前,他曾在太后那里看过萧念修补的凤袍,对她的手艺算是有些了解,想来这件应该也是萧念所出吧。这个萧念心思果然细腻,高长恭想着,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
回到书房,高长恭对阿秦说,“桌上剩下这件,应该是安德王的吧。安德王一会儿会来本王府上,你把衣服留下吧,等他来了,由本王交付于他。”
阿秦欣然谢过,辞过高长恭后,立即回宫里交差去了。
近些日子,穆夫人的状态很不好,每日里服用太医开的药,却也无多少起色。这是心病,没有心药怕是不好医治。今天穆夫人起得晚,去煎药的时间也就晚了些。萧念走在去太医局的路上,与偶尔过路的宫女们打着招呼,忽的从人群中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他冲着萧念微微一笑,走了过来。
“见过四殿下。”萧念如往常一般行礼。
高长恭怀里抱着一个紫铜小手炉,身上穿着的,正是阿秦刚刚送过去的新衣,他慢声说道,“这件衣服是你做的?”
“正是奴婢。”萧念低眉垂目,恭敬回答。
高长恭突然间换了口气,全然不似方才的模样,他横眉怒目道,“大胆!王爷的名讳也是一个奴婢能随意滥用的吗,你可知罪?”
萧念没料到一向平易随和的兰陵王也会有这样的时候,立即跪下来请罪,“奴婢一时斗胆,冒犯了四殿下,请四殿下责罚。”
“你为何只求责罚,不求本王宽恕?”高长恭问。
萧念答道,“冒犯了四殿下,是奴婢有错在先,怎敢再求四殿下原谅。”
“起来吧,刚刚只是唬你,本王无意责怪。只是这种事遇到本王和五弟便罢,若是换了其他人,一顿板子是少不了的。”高长恭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伸手便要去扶萧念起来。
萧念似是不经意地垂下了手,错开了高长恭的好意,她起身回道,“谢四殿下。”
高长恭悬在半空中的手一滞,颇有些尴尬,他收了回来,淡淡笑道,“去忙吧。”说完,转身提步而去。
听得当啷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萧念顺着声音来时的方向望去,一支发簪躺在距离高长恭脚边不远的地上。萧念上前捡起,快步追上了高长恭,将东西递给了他,“四殿下,您刚刚丢了样东西。”
高长恭接过,放在手里看了看,说,“多谢。”
原本萧念打算立即离开的,目光却一下子被高长恭手中的东西吸引住了,她揉了揉眼睛,反复看了几遍,仍是不敢置信。
“哦,看你的样子,好像识得此物。”高长恭问。
“四殿下,可否将此物借奴婢一观?”萧念拿在手里仔细看过,确认无误后,道,“这是奴婢的发簪,怎么会在四殿下的身上?”
高长恭也疑惑了,“你的?”
萧念道,“司衣司里的承衣阿秦可以作证。不过,奴婢明明在前些日子给了一个人,怎会出现在四殿下手中。”
“可是一名长者?”
“奴婢记得,他穿着极其古怪,而且说起话来十分狂放,好像还是个道士。”萧念踟蹰了一会儿,迟疑地问,“殿下认识他?”
“自然认得,那是本王的……”高长恭一顿,接着说道,“也是本王的一个故人。他曾说,大齐的国运就系在这支发簪上。他的话向来十分灵验,只是本王还未瞧得出端倪。不过,既然是你的,本王便将它还与你吧。”
萧念并未接过,她说,“四殿下,这簪子是奴婢给道长的酬劳,他再将东西给谁,都与奴婢无关了。所以,恕奴婢不能收下。”
高长恭道,“那这样吧,现在就由本王代为保管,等弄清了簪子的秘密,本王再此物赐还与你。”
正说着,高延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笑着调侃道,“都开始送定情信物了,我这时候出现,是不是扰了四哥的好事。”
高长恭轻轻往高延宗身上打了一拳,“正经一点。太后和皇上那里可有消息?”
“皇上在御花园,他们让咱们马上过去。”高延宗说。
“好,咱们走吧。”高长恭领头走在前面。高延宗快步跟了上去,从他手里抢过什么东西,折回了萧念面前。他将东西塞到萧念手里,笑道,“别记错了,跟我没关系,是我四哥给的。”说完,飞也似的追上了高长恭,若不是亲眼看到,肯定没有人会相信,身宽体胖如高延宗者,行动来还能这么敏捷。
萧念见两人背影渐渐消失了,这才低下头去看手里的东西。这是一个小手炉,紫铜制成的方形外壳,镂空网格纹的盖面,里面盛放了火炭,大小刚好可以揣进袖子里,故此,这种手炉也常被叫做袖罏。萧念将手炉捧在掌中,一股暖流自手掌涌入心底。
太医局里的人来来往往,好似民间的大集一般。时值冬日,天气极冷,各个宫里的娘娘夫人身子娇贵,一不小心就会染上风寒。之后便苦了身边的宫女,不但要侍奉,还得抽空去太医局取药煎药。萧念在太医局里整整候了两个时辰才等到炉灶,她小心将药煎好,放在一个托盘里带回清欢殿。
行到宫门口,看见穆夫人的房门紧闭,里面偶尔透出几句话来。不听则已,一听惊人。
陆令萱对穆夫人道,“皇上有多久没有来这边了?”
穆夫人经过这段日子的休整,不再整日里哭哭啼啼,心情平复了很多,说起话来也不那么激动了,“自从皇上知道恒儿去了来仪宫,就再也没进过清欢殿的大门。”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若不赶紧想法子,恐怕功亏一篑。”陆令萱皱了眉头,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了许久,才说道,“既然皇上爱子,我们就必须夺回恒儿。皇后有斛律光将军撑腰,恐怕不是那么好商量,那干脆来一个釜底抽薪。”
陆令萱说话时恶狠狠的样子,让萧念不寒而栗,她知道陆令萱话中的意思是要除掉斛律光,对齐国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弄不好整个齐国都会被陆令萱给毁了,当下顾不得送药,迅速找到阿怀,将托盘往她手里一塞,心急火燎地出了清欢殿,往御花园方向狂奔。
御花园里有个小湖,高纬、太后、高长恭和高延宗就在中间的小亭子里议事,亭子里围了一圈火盆,亭子四周的湖面上全都结了厚厚一层冰,这里视线开阔,有没有人偷听,可以一览无余。穆提婆正守在外面,挡住所有面君的人。萧念知道穆提婆与陆令萱的关系,不敢上前去问,远远躲在假山后面,等着他们谈完。
腊月的风像刀子,吹得脸上生疼。幸好当时收下了那个小手炉,萧念从袖中取出,捧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等得手炉都凉了,亭子里总算有了动静。高纬将高长恭他们送到岸上,脸上笑意连连,看上去兄友弟恭,关系颇为密切。
直等到高长恭离开亭子老远,彻底看不到高纬的身影,萧念才赶了上去。她来不及行礼,将高长恭拉到了僻静处。高延宗只当是萧念有悄悄话要对他四哥说,也不跟上,自觉站在远处把风。
萧念见四下无人,将刚刚从陆令萱那里偷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之后又道,“奴婢知道斛律将军对齐国的重要性,可又不认识其他能接触到斛律将军的人,只有来找四殿下,请四殿下代为提醒。”
“本王了解,谢谢你冒险前来报信。”高长恭拱手,一稽到地,行了一个大礼。
萧念急忙扶起高长恭,“四殿下怎能如此,这是要折煞奴婢。”
“这是本王替齐国的百姓行礼,你当之无愧。”高长恭道。
站在远处的高延宗,见情况不对,立即过来询问发生了何事。高长恭只说先回王府。高延宗疑惑地看了一眼萧念,随后跟着高长恭匆匆忙忙地出了皇宫。自他们离去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咳嗽声,似乎是高长恭发出来的。光听到他的咳嗽就两次了,他难道患了什么咳疾不成。萧念想了想却又笑了,武将哪个不是身强体健,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萧念长舒一口气,心头总算放下了一块巨石,她一边往回走,一边考虑若是陆令萱问她为何出去,自己该如何应对。回到清欢殿,陆令萱竟出奇的没问,这反倒让萧念不踏实了。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平静的如一潭死水,陆令萱什么都没做,也没有见过什么特殊的人。一度让萧念以为是不是陆令萱已经知道了计划泄露的事情。仔细观察了几天,发现陆令萱仍似往常一般,看样子像是并不知道这件事,总算让萧念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