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衣司里的宫女们正在忙着,忽觉得房间里安静了不少,抬头一看,正看到两位王爷进门,而他们身后跟着萧念和阿秦,样子看上去十分拘谨。
宫女们立即停下手里的事情,齐齐躬身行礼。
许司衣用眼神询问着萧念,搞清楚状况以后,自请罪道,“本该派人去四殿下、五殿下府上量衣才对,怎能劳烦两位殿下亲自跑一趟,此事是奴婢思虑不周,请殿下责罚。”
高长恭说无妨。
许司衣将两位王爷请到旁室,让萧念和阿秦分别侍奉。
旁室里摆了暖炉,身上的雪一会儿工夫便融化干净了。萧念替高长恭脱下披风,挂在暖炉旁边烘干。
萧念垂目,柔声道,“四殿下,奴婢冒犯了。”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但是看到高长恭十分坦然,便也放松了心情,专心测量,然后将尺寸记在一本册子上。等忙完一看,却瞧见高长恭正坐在一旁注视着她,萧念心里一惊,脸上现出几分惊慌,忙向后退了两步,立在桌子另外一侧。
高长恭看似不经意地问,“听说,你被罚受伤了?”
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难道曾经来找过她,可是为何要对一个宫女如此关心呢。萧念想着,老实答道,“回四殿下,奴婢犯了些错,理应被罚。”
高长恭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初来宫里,有些规矩不了解,难免如此。也好,罚了才会长记性,以后就不会犯错了。”
萧念不知如何对答,见桌上还摆了茶具,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递给高长恭,“四殿下,请用茶。”
釉了青花的瓷杯,淡绿色的清茶,水面上浮起氤氲水汽,带着扑鼻的清香袭来。
高长恭接过,送到唇边慢慢品着。
一时间,两人无话,各怀心事。
“要不要吃些糕点?”萧念想要打破这沉寂,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没话找话,可这说了,又记起红素在糕点里放明矾的事情,立即打消了念头,说,“算了,糕点还是少吃为好。”
高长恭见她这般谨慎的样子,不觉莞尔,旋即放下杯子,起身说,“你忙吧,本王有事先回了。”话说的有些急,带着嗓子太舒服,咳了几声。
“四殿下,您没事吧?”萧念关心地问。
“没事。”高长恭又咳了一会儿才停了下来。
等他们回到大殿,高延宗早早测好尺寸,在那里等了许久。
一道走出司衣司老远,高延宗才换了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问,“四哥,你有没有把萧庄在南梁登基为帝的事情告诉她?”
“没有。南梁气数已尽,早就被南陈取代,萧庄此举乃蚍蜉撼树,必不长久。与其让她知道担惊受怕,倒不如安安稳稳的在宫里少受几年战乱之苦。”高长恭面色淡然,平静地回答。
高延宗想了想,“也好。我们还是觐见太后和皇上,一起看看南朝打的是什么算盘。”
说完,两人并肩往太后宫放向去了。雪仍在洋洋洒洒地下着,朔风虎虎有声,将两人的脚印又覆了一层雪花。
司衣司里的宫女们都长舒了一口气,刚刚两个王爷在,拘束得紧,好歹走了,一下子便恢复了往日的轻松气氛。
萧念坐在那儿盯着房间里的暖炉发呆。高长恭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如果没事的话,测完尺寸就该走了,怪就怪在,他坐了下来,却什么都没说,这矛盾的做法,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他一个王爷,跟自己一个宫女,能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又是跟表哥有关系?想到这里,萧念的心里顿时七上八下。
本想着找阿秦说说,刚要出门,正好看到挂在暖炉边的披风。萧念看了看窗外,雪下得正紧,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记得高长恭穿得单薄,想必身上极冷吧。想到这里,萧念立即打开房门,抓起披风,冒着风雪冲了出去。
外面哪里还会有人影,连脚印都模糊了。萧念沿着尚且能看得出来的脚印走了几遭,每次都是跟到来往频繁的宫门口,就分不清了。站在路上,萧念茫然的看着远方,许久,才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司衣司。
侍中陆令萱突然请旨,要去清欢殿照顾穆夫人,起初高纬不允。穆夫人为宣徽,位同正三品,而侍中是正一品,若让高位服侍低位,岂不是乱了章法。叵耐陆令萱十分坚持,高纬也只得答应。
穆夫人由从小将他带大的乳母照顾,高纬的确放心不少。
转眼到了穆夫人临盆的日子,清欢殿里人来人往,处处是宫侍们忙碌的身影。
从天一亮,穆夫人就觉得身子不适,待到午时已腹痛不止,陆令萱一边派人禀报高纬和太后,一边急忙将提前候在宫里的稳婆唤来,为夫人接生。
半个多时辰过去了,还不见传话的太监带着太后和高纬前来。房间里,穆夫人痛苦的呻吟声越来越大,陆令萱焦急的在门外徘徊。不知道过了多久,稳婆一手鲜血,从内室里出来,惊慌失措地禀报,“侍中大人,夫人她,她难产。”
“难产,难产你就接生啊,要是难产解决不了,本官还找你来做什么!”陆令萱双目赤红,气急败坏地道。
稳婆被陆令萱的样子吓得一哆嗦,点头如捣蒜,“是是,奴婢再去试试,尽全力保夫人和胎儿平安。”稳婆急匆匆地进了产房,接着,穆夫人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传话的太监回来了,却不见其他人的身影。陆令萱捉住太监的胳膊,问人呢。太监说并未寻到太后和高纬的踪影。陆令萱一把将太监推开,大骂太监是没用的狗东西。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孩子还未出生,再拖下去,恐怕大人孩子都会有危险。陆令萱毛遂自荐来照顾穆夫人,万一出了问题,她如何向高纬交代。情急之下,传了太医开了催产药,服下后,仍旧没有任何效果。陆令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天上来一场大雨,将锅底的火浇熄。
而皇宫的另一边,司衣司那里,宫女们将刚刚做好的皇嗣的衣服交给萧念,萧念带了阿秦,送往清欢殿。刚一进门,就看到满脸忧色、坐立不安的陆令萱。这个时候,陆令萱哪里有心情看衣服,她将衣服随意放到一旁的桌上,便让萧念回去。
萧念走出了殿门又折了回来,询问了守在外面的宫女之后,大步流星地重新来到陆令萱面前,“侍中大人,夫人难产,可否让奴婢试一试?”
皇帝的老婆和孩子,能让人随便试吗,正巧遇上陆令萱着急,注意力没放在这个字眼上,只是问她是否懂医术。
萧念回答,“奴婢幼时曾跟一位老大夫学过几年,对这些事有一定了解。”
此时稳婆和太医都毫无办法,高纬和太后又一直不出现,除了眼前这个萧念,陆令萱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了。救人如救火,迟一步可能就是一尸两命,由不得她三思。陆令萱当即让萧念发誓,如果治不好以命相偿。之后将她带进了产房,来到穆夫人的床边。
房间里放着一个金盆,里面盛满了血水,连床上都是血迹斑斑。而穆夫人面色苍白,额上冷汗连连,鬓角的发丝湿成了一缕贴在脸上,随着阵痛,穆夫人一声声地呻吟不止。
萧念当即低了身子,查看了穆夫人的眼睑、舌苔和脉象,看完之后,心中已经有底。她让人在房内燃了宁心安神的熏香,然后跑到殿外的墙头上抓了一把积雪,交到了太监手中,让他以雪为药煎好后送来。太监虽然没见过用墙头雪做药的,但见连陆令萱都听她的安排,自己也不敢怠慢,立即寻了炉子煎药。
等到药煎好,立即端来喂穆夫人服下,不过多时,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声,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稳婆为婴儿清洁好,裹上锦被抱了出来报喜,“夫人,侍中大人,是个小皇子。”
陆令萱接过孩子,脸上掩饰不住地欣喜若狂,她一边逗着小皇子,一边欢喜地问萧念是怎么回事。
其实说白了也相当简单,萧念检查的时候,发现穆夫人一切正常,本不该难产的,但穆夫人这是头一胎,心中难免紧张。萧念所用的办法就是对症下药,只要用熏香安定了心神,婴儿便可顺利产出,至于那把墙头雪是没有药效的,用处是来安慰穆夫人,替她壮胆罢了。
陆令萱听罢,甚为欣赏,想要赏赐萧念,但是萧念说什么都不肯接受。陆令萱想了想,便道,“既然你不接受赏赐,本官也不再勉强。本官见你学识渊博、胆大心细,留在司衣司委实是委屈你了,本官做主,将你调到清欢殿,与阿怀一起贴身侍奉穆夫人。”
萧念谢过,随之又问,“侍中大人,奴婢能否将阿秦……”
“阿秦无功,若这般轻易升迁,其他宫女如何会服。”陆令萱说完,口气又软了下来,“萧念,只要你做得够好,本官满意了,自然会将阿秦送到你身边来。”
陆令萱说话的语气平和,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若是做得不够好呢,萧念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打了个冷颤,心中莫名的浮现出一丝惧意。
当天,阿秦替萧念收拾好了东西,准备背了送往清欢殿。司衣司的许司衣和众位宫女们也老早站在门外,为萧念送行。
萧念红着眼圈与大家挨个儿抱了抱,不舍之情溢于言表,“许司衣,您年纪大了,记得多出来晒晒太阳,别老闷在屋子里干活。阿秦,这次我先去,等安排好了就来接你,司里未做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还有大家,谢谢大家在这些日子里来对萧念的照顾,萧念都记在心里。”
大家的眼圈也跟着红了,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半年多的时间,就算不到情同姐妹的程度,感情也算得上甚笃,说分开就分开,心中自然难以割舍。许司衣紧紧握着萧念的手,再三叮嘱,“少说话,别多事,别逞强,别较真。没事了常回来看看。”随后,在她抱住萧念的时候,贴在耳边低声道,“后宫里人心难测,要小心提防,明里莫得罪胡太后,暗中需提防陆令萱。”
萧念心里一惊,陆令萱看上去并没有多厉害的样子,难道这只是表象?只是这想法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离情别绪所替代。她与大家一一别过,心里像是浸了醋一般酸酸的,直走到清欢殿里的新住处,还没缓过那个劲儿来。
阿秦将包袱放在桌上,不肯走,却也不言语,低着头站在那儿。
萧念知道阿秦是不愿意离开,便故意逗她说,“怎么了,站在这里装竹杆精呢。”
“小姐,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不愿意跟你分开。”阿秦撅起嘴巴,一脸的不情愿。
萧念抱住阿秦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许司衣让你接任承衣之职,你好好努力做。等过段时间有了机会,我再向陆侍中提一次,让你过来帮我。”
想来,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办法,阿秦虽然还是极不情愿,却仍旧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回去了。
阿秦一走,萧念一直强撑着的身子再也坚持不住,猛地坐了下来。她知道,距离最有权力的人越近,距离危险也就越近,有时候可能只是极微小的一件事,都有可能丢掉性命。除了自保和救人以外,她一直很小心的低调做事,希望能明哲保身,可还是一步步走了上来,仿佛无形中有一只手在牵着她前行,而让她最担心的却是,不知道这只手到底要将她带到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