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仁辞世不多久,太后就将他的女儿胡青青带到了宫里。替亡兄照顾遗孤,本就应当应分,但是入宫后的第一件事是到司衣司制作华服,这倒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百善孝为先,太后不许胡青青为亡父穿孝服,打的是什么如意算盘,恐怕宫里的人心里都能明白个八九分。而高纬每日在皇后宫里歇息,浑然不知宫里又多了一个女子。
萧念第一次见到胡青青,就是在为她量体裁衣的时候。蛾眉螓首,凤目樱唇,削肩柳腰,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只是红颜多薄命,父亲早亡,剩下那个姑母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量好尺寸,萧念将制衣的任务吩咐了下去。现在萧念是承衣,自然不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在其他宫女做的时候指点一下即可。萧念交跟宫女代完以后,却发现胡青青并没有离开,还站在一旁。萧念问道,“胡小姐可还有什么吩咐?”
胡青青款款施了一个谢礼,说,“青青本想谢过萧承衣再走,见萧承衣十分忙碌,故迟了些。”
萧念顿时对胡青青大有好感,日后与阿秦说起时,还曾感叹,这文官和武官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且不说容貌,仅教养就强了一大截。
眨眼便到了初冬季节,一场小雪落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不一会儿就融掉了鞋印大小的一片积雪。
胡青青的衣服已经做好,萧念正要去太后宫里交差,乍走出房间,微微有些冷。阿秦从房间里取了件白色披风,快步赶上萧念,替她披在肩上。太后宫门口的宫女将萧念迎了进去,请了座椅和茶点,让她们稍事休息,胡小姐马上就会出来。
等得无聊,连饮了两壶茶,喝得有些腹胀。萧念四下打量着房间,见墙上挂了一把琵琶,细细看之,用上等紫檀木制成的琵琶背,竹片为品,象牙做相,配以钢丝、钢绳尼龙缠弦,正面绘有金丝勾线君子竹,道不尽的古风雅意。萧念将琵琶取了下来,轻轻拨了一下,声音饱满悠扬,的确是把好琵琶。
自从离家来到邺城,就一直没有弹过琵琶了。见胡青青一直未出现,萧念忍不住信手拨了一曲,弦音嘈嘈切切,如江河、溪流,连绵不绝。正弹至酣处,内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细弱的身影走了出来,她玉掌轻抚,赞道,“好一曲《兰陵王入阵曲》,当真气势宏大、苍凉沉幽,若能再配上战鼓,便是再好不过了。”
萧念抬眼见是胡青青,自知失礼,骤然停了弦音,将琵琶放到一旁的桌上,俯身行礼,“见过胡小姐。”
“快快起来。”胡青青屈身扶起萧念,一脸歉意,“刚刚觉得有些困,便去卧房睡了一会儿。宫女不忍打扰,却让萧承衣久候了,青青在此向承衣赔个不是,请多包涵。”
萧念笑着回道,“胡小姐言重了,候着主子是奴婢的本分,怎敢有怨言。倒是奴婢见了墙上的琵琶,一时技痒,私自弹了一曲,扰了小姐清梦。”
“若萧承衣觉得有愧,那青青便稍稍惩罚一下。”胡青青将琵琶重新递到萧念手上,“不妨罚萧承衣再弹一曲。”
仿若与胡青青相识已久,听弦听知音,难得遇上一个懂音之人,萧念会意一笑,便不再推脱接了过来,当即低眉信手、拢捻抹挑,一曲清歌自指间流泻而下。
高纬的生辰日益接近,宫里的下人们每日刺促不得休,他自己反而并不在意,依然整天在后宫里游逛,做他的无忧天子。
这日闲着无聊,带着穆提婆和几个太监晃到太后宫门外,忽然听得一阵曲声悠扬,高纬顾首,看到一个穿了白色披风的女子正倚在窗边拨着一把琵琶。高纬眯了眼睛,指着女子道,“穆提婆,那人是谁?”
穆提婆沿着高纬所指的方向一看,的确是有个白衣女子,只是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于是回答,“回陛下,奴才看不清楚。要不,奴才过去问问?”
“不必了,曲美景美,何必扰之。”高纬站在那里,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待曲声停了,转身往回走去,“穆提婆,太后宫里最近可有什么人来?”
穆提婆紧紧跟了上去,“有。太后娘娘的侄女、胡长仁的女儿胡青青。”
高纬哦了一声,随口道,“倒是个苦命的女子。”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穆提婆警觉起来,他趁着高纬不注意,悄悄吩咐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让他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自己的母亲陆令萱。
陆令萱官居一品侍中,是后宫女子中所能担任最大的官职,同时她也是高纬的乳母,将高纬自小拉扯大,高纬对她的感情,比对生母太后甚至还贴近几分。陆令萱收到穆提婆的消息后,立即派人暗地里调查监视,她需要知道高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不如此,怎么能知道高纬的喜好,又怎么能从一个被丈夫谋反株连的罪女,一跃成为高纬最依赖的人。
萧念将衣服交给胡青青,带着阿秦退出宫来。门外有几排凌乱的脚印,看地面上雪化的程度,应该刚到不久,但是她们都没有听到有人进宫里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问题,萧念开始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可是转头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这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很压抑,仿佛让人透不过气来。
很快,高纬的生辰如期而至,皇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四品以上官员俱到场,贺礼堆了整整三个库房。
席间,官员歌功颂德、溜须拍马者不在少数,高纬听了颇为受用的样子,不但赏了酒菜,还赐了金银。
太后见高纬忠奸不分、善恶不辨,不但不恼,反倒十分高兴,这说明高纬这个皇帝还只是个孩子,不明白权力意味着什么,更不懂得如何驾驭群臣,这样,天下还是牢牢掌控在太后的手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太后觉得是时候要把自己的秘密武器亮出来了,于是她让群臣静一下,然后击掌三声,之后满意地看着胡青青身着盛装华服缓缓走来。太后自信这个侄女足够听话,因为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的亲人。太后也相信这个侄女会让高纬满意,凭胡青青的相貌、修养、德行,无一不是万里挑一、人中之凤。当然,胡青青也没有让太后和高纬失望。
经过仔细打扮的胡青青有着倾世之姿,她并不在意两旁被惊艳了的大臣,径直走到了高纬身边,行稽首大礼后,道,“罪女胡青青拜见陛下。”
高纬侧脸看了看低着头的胡青青,半晌儿,“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胡青青缓缓抬起头来,缀了珠翠的如云髻下,画龙点睛般的在眉间点了一抹朱砂花钿,一双剪水双眸看着便让人心生怜爱。
高纬用手托起胡青青的下颌,使得她不得不直视着他。高纬的眼睛亮了一下,紧接着淡淡问了一句话,看似沉稳平静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你为何不笑?”
“无事可喜,因何而笑。”胡青青不卑不亢地答道。
高纬道,“今日乃朕之生辰,怎能说无事可喜。”
“陛下生辰乃陛下之喜,罪女何喜之有?”胡青青这般回答已是失言,皇帝之喜,便是天下人之喜,怎就不是她之喜呢。
高纬似是并不在意,半问半肯定地说,“可会弹琵琶?”
“家中白事未满,已不动弦音多时。”胡青青这话比上一句更不妥,即告诉高纬她会弹琵琶,又拒绝了为高纬弹奏的要求,再加上白事的字眼,分明是还记恨杀父之仇。
太后也暗自捏了一把汗,此时若是真的冲撞了高纬,再找一个称心的女人送进宫来,恐怕高纬就会有所防备了。
高纬出人意料的平静,他知道胡青青的身份,更知道她在此时出现的目的,与其拒绝再换一个女人进来,倒不如留下眼前这个安了太后的心,至少胡青青长得很养眼,而且也不像是心眼很多的样子。于是,他向众人宣布道,“朕封胡青青为弘德夫人,即日起入住长乐殿,与朕共享长乐安宁。”随后,高纬俯下身去,贴在胡青青耳侧轻声说,“现在起,朕之喜怒哀乐,便是汝之喜怒哀乐。”
直听到这句话,太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此事十分顺利,顺利的有点太顺利了,只是太后没有往此处想。
皇帝生辰、又纳新妇,一下双喜临门。大殿中当即挂起了红绸,席上的残羹剩饭也立即撤掉,换了一桌新的来,大有不醉不归之势。当天的酒宴,一直持续到次日四更方才停下。
这夜一过,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后宫多了位名叫胡青青的夫人,深得皇上宠爱。尤其是司衣司里新来的这批宫女,从未见过皇帝纳妃,讨论得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