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时候,她从梦中醒来,屋外霜露重。当她再次入梦,梦中霜雪散去,夏蝉幽鸣,秋叶浓郁,又是一年风雪到来时,又是一年春。
褪去了她原本稚嫩的模样,依旧一身白袍却显得比当年陈旧许多,白边泛着米黄,几处破损被她细细修补却也难回原样。她的个头比原来高了,白袍难掩胸前的隆起,眼神中透出的不屈不挠和着她依旧的天真,在眺望远方的时候闪耀出星星点点的光芒。
那个日子近了。
蜀山一年一度的修行比试马上就要开始。号角吹响间,大鼓沉闷的声响在山间回荡着一声又一声。比试分为三个队伍,一个是玉衡带领的顾悠,梁疏影和阿宇,一个是夏侗带领的成真,李辰西和张挺,还有便是四大弟子带领的魏新与陈恒。
这样的场面总是让人觉得压抑的。比试前紧张的气氛下,顾悠手心不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阿宇拿着手中的佩剑轻轻撞击着顾悠的手臂,一惊之间,抬头看见阿宇的表情与平时没有丝毫的不同。眉宇舒展着,嘴角微微扬起,在阳光的金色下衬出他高耸的鼻梁,只是抬头看着他的时候觉得略显吃力,阿宇也长高了,身子变得更加宽厚,两侧的肩膀将身上的白袍撑开,宽大的手掌握着剑柄,隐约能看见指尖覆着的那层厚厚的老茧。
与顾忘川相比,阿宇是那种阳刚正盛的帅气,而顾忘川则显得柔美许多,却不是女子的那般柔弱,他身上的那份淡雅是许多女子都不能够达到的。顾悠心里想着,看着上仙席座上缓缓飘下两位上仙,玉衡与夏侗。与平日里不同的是,他们今日所着的白袍,一个袖口镶着一只赤色的鸟,一个衣领处镶着白身黑纹的老虎,顾悠不禁多看了两眼,竟觉得那赤色鸟的眼珠子转动了几下,再定睛一看,却发现不过是寻常衣物上的纹路罢了。
照理来说这样空阔的地方,但凭一人说话的声音,简直如同绣花针落在地面上,轻得让人完全无法听见。但玉衡一开口的时候,声音阵阵如巨雷在头顶上轰响,听久了甚至觉得耳膜阵阵生痛,好些不适。
无非是简单介绍了比试的流程,丝毫没有提到赤霖上仙与顾忘川今日出关的事。顾悠难免心焦如焚,听见大锣想起才恍然醒悟比试正式开始,签子落地时候决定了出场顺序,因为弟子人数不均衡,便是阿宇最先,顾悠与梁疏影发配一组。
阿宇上场的时候,成真与魏新也同台比试。成真作为蜀山最小的弟子,一脸顽童子的模样。在白瓷瓶里一下长大,难为他竟然还记得阿宇的模样,见到阿宇一个劲挤眉弄眼地笑。但当他御剑而起的时候,才知道不能够小瞧。他的身板甚至没有那柄剑大,但是缓缓升空的时候,身子稳稳当当地站在剑上如同行走地面,稍一使劲便在空中缓缓旋转起来,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身子也没有丝毫的摇摆,惹得场上一阵叫好声。
魏新稍显弱势,腾空的时候由于过于紧张,身子一个踉跄差点从剑上跌下,然而略微调整之后还是很顺利地完成了之后的动作,还算稳当。
第一组的压轴难免吸引眼球。都知道阿宇在玉衡的弟子中天资甚好,而且他的努力远远不输于常人,之间他的双手放开佩剑就直挺挺地立在他胸前的位置,还没看清他接下来的动作身子已经稳当地落在剑上。擦拭正好的剑身,在日光下高速旋转起来,道道银色的光芒仿佛从剑身上喷射出来,亮晃晃的光闪耀在众人的眼前,此刻的阿宇被道道银色的光芒包裹起来,纵身向上一跃双脚已经离开佩剑,半身悬浮在剑身的上部,凭借剑气将身体支撑着不至于落下又娴熟地操控着剑身继续高速旋转,连玉衡都不禁拍手赞赏。
随后他双手一收,身子仍在半空中却没有依靠着剑气继续支撑,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握着佩剑稳稳落在地面上。
显然这第一场比试阿宇夺魁,等他重回队列的时候,顾悠不禁对着他龇牙咧嘴,他一双温热的大手蓦地覆在顾悠的头上,替她整理好碎发随后露齿一笑替她加油打气。
第二组的两名女弟子,顾悠和梁疏影已经候在赛场上。三人几乎同时御剑升起,剑气交汇到一起,在空中形成了一道银色的旋风,随后这旋风愈演愈大,三人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初还能看见衣角的飞舞,不多时连模糊的身影都消失在剑气的漩涡里。
只是这三人气阵需要很强的内力才能够平稳运行,只要一人稍显弱势,气阵就会立马破裂,紊乱的剑气足以使人受伤。其余的弟子都为他们捏把汗。果不其然,最先败下阵来的是李辰西。让人没想到的是,他知道自己力不能及所幸跳出气阵,速度之快竟未使剑气紊乱,而空中的顾悠与梁疏影配合甚好,衣角忽现,又重新隐匿在剑气的漩涡中,丝毫没有受到李辰西的影响。
连玉衡与夏侗都没想到,她们竟会有这样的本事能够凭借两人的力量将气阵维持得这样平稳,侧耳倾听,风声夹杂着阵中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剑锋交错时候嘶嘶的摩擦声。许多声音都在气阵中被放大许多,这时候是绝不容许失误的,尤其是双剑交汇时候,稍有不慎阵中两人都将被剑气击落,从这样的高度跌落下来,光是落地时候的重击就能够将人打成重伤。
速度减缓的气阵让所有人的心都悬在嗓子眼上。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梁疏影身子一个踉跄,险些从剑上跌落,她出于本能地伸手抓住顾悠的衣角,剑气迸射时候,顾悠没来得及防备,身子受到剑气重重一击,急速地落向地面。
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来不及多想,看见身边有着明晃晃的东西呼啸而过,太阳的耀光离自己愈发得近了,双眼刺痛无法睁开,不自禁地想拿双手去遮住眼睛。这时候身后的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只觉得身子轻飘飘如同枯叶一般落下,光芒淡去时候却来得这样迅疾,日光被吞噬时候,空白的意识带着身下脑后的钝痛一并消失无踪。
顾悠没看见的是,阿宇睁大眼睛脸上惨白的神情,五月冲出人群赶到她的身边看着她面容苍白地躺在地上像是安静地睡着了,玉衡面上的无限苛责与焦急,还有很多很多,在她看不见的时候,那些担心与自责,那些咬着牙齿比她所受还痛的感受,在她深深昏迷的时候铺天盖地犹如洪水猛兽似的涌来,还有她双手感受到的熟悉的体温,后背上传来的阵阵暖意和着脑袋里纷乱不堪的思绪,交杂着叫她从口中呕出一口浓郁的鲜血来。这时候胸口一阵剧痛使她不得不清醒过来,双眼微睁时候看见身前整齐叠好的蓝白嵌丝被子上,一块鲜红的图样朦胧成一朵滴血的牡丹。
身子无力倒下的时候,恰好被宽阔的怀抱接住,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涌上鼻息。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也不过一年的时间,也有很多深夜辗转时候想到这一天的到来,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却也总是心焦。那时候抬起头,看着阳光穿透云层,隐匿在云层深处的殿宇便是心中期盼的所在。直到期盼的这天终于来了却不想是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的,觉得好生委屈怕他轻视了自己的努力,怕他恼怒了又这般不小心让他担心。顾悠正欲开口唤他一声,喉头一口浓烈的腥味涌上来,又不禁捂着胸口咳得眼角挂泪,胸前的疼痛快将身子撕裂开来。
顾忘川又是一掌,顾悠只觉得又是一阵热流从后背缓缓淌进身体,仿佛身子里的骨头被化解开来似的,软绵绵地找不到支撑不一会儿又倒在他的怀中。这时候的双眼才对上他的眸子,他眼中的怜惜真叫人忍俊不禁。她只觉得想哭,湿热的液体滚烫滑落在他袖口玄色的织锦图案处,****了半面图锦。
“悠悠,别哭。”他喃喃的说着,伸手替她将挂在发鬓的泪拂去,看她张着口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只能从喉咙口沙哑地挤出几个零碎的字。
“哥……哥……回……好……不……痛……”
为了说这么几个零碎的字,她的额前已然满是汗珠,几缕碎发****在汗水中,贴在脸颊,他拿帕子替她将汗水拭去,她很快觉得倦,眼神迷离几处又依依不舍地闭上。顾悠这样倚在怀中,顾忘川是半分也不敢动弹。怎么会不痛。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身上的肋骨摔断了三根还震伤了肺腑,就算是修行之人,输了这么多的仙气,也难以在短时间恢复。
这一梦太长。她梦见回家了。娘亲替她换上新做的襦裙,替她把打结的长发细细梳开,一梳梳到尾。在长安西郊的小园子里,她手里抓着阿宇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根水晶大萝卜,拿小池塘洗洗,一口咬下去,鲜嫩的汁水冒出来,满嘴满脸都是清甜的滋味。阿宇就站在边上,看着她一脸满足地吃着。她咬了两口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蓦地将那根水晶大萝卜递给他。他先是摆手,最后推辞不过,从边上小心翼翼地啃下去。两人笑得甚欢。这么多繁冗的梦,她却觉得独独缺了什么。梦境的片段支离破碎后,破落中隐现的消瘦的身影,仅仅是惊鸿一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伸手去抓住。心中明明白白地清楚这就是丢失的那一角,待到伸手出去的时候,连个背影都没有剩余。四周都空了,空白的墙,人影在地面上拉得修长,影子里的她散乱着头发,一步一步沉重地向前走着。四面的世界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她正御在剑上,四周剑气又形成了那样可怕的剑阵,隐约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拉扯着,低头间,又是那一道身影闪过,于是身子猛地向前扑去,剑阵涣散,剑气无章地游走着,道道击打在胸口的正中央。她还是忍不住地想去追逐那即将消失的背影,即使胸中剧痛也无法阻挡她的追逐。这一次再不能丢了,她心里只一味这么想着。一手抓去,没想到却又是枉然,但那身影依旧朦胧着仍未消失,她开始奔跑起来,胸中犹如滚烫烈火雄雄地烧着,随着每一个步子的迈出,那烈火就燃得愈旺恨不得将她生生烧干了才好。她嘶吼着,喉咙中泛起的浓腥一口一口地满溢出来。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够将那身影抓住,直到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户,微微的温暖洒在脸上,她睁开眼,看见空荡荡的房间,顾忘川已经不在了。
屋外,听见有人唏嘘碎语着,声音是故意压低了的。
“她的肺腑伤得太重,我给她输了一晚上的真气,起初还有些效用,可是到了后来,只是止不住地咳血。这样下去情况不妙。”是顾忘川的声音,很轻,隐约能听出声音里的疲惫。
“凡人的躯体,本就对仙人的真气难以收受。何况她只有七魄,只怕这样不治下去,七魄也将散去。”赤霖长叹一声,气嘘到一半时候,又有人来。
“梁疏影那边怎么样了?”顾忘川问。
“她只是伤了腿,却被吓得不轻。阿宇一直陪着她,也没什么大碍。”无嗔说。
顾悠嘴角轻扬,这时候能够想到的,是阿宇陪在梁疏影身边的模样。疏影那样喜欢阿宇,必定开心万分。她的半边身子麻了,想要翻个身,只轻轻挪了寸步,剧痛生生袭来,喉咙口一阵温热,不得不将头向床边偏斜,一口腥咸洒在床边。
外头的三人听见动静,匆匆推门闯入。见那样一番狼藉,顾忘川取了帕子,将顾悠嘴边的血迹细细擦去,又拿抹布将地上的温热也悉数擦净,转身将帕子放进脸盆里清洗,血渍凝固在上面,一遍两遍三遍,怎么也洗不透净。
“忘川。”赤霖一手搭着顾忘川的肩膀。他手上的动作缓慢下来,终于静止不动,双手就浸透在鲜红颜色的血水中,冰凉的触感源源不断。
“把她带去圣池,我替她将七魄封住,你速速前往鬼域,找鬼王寻回她的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