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烨阳湖,湖水映着湖畔的茂密的枫林,被染成了金黄色的一片。风徐徐来时,水波涟漪泛起,仿佛暮色在湖水中被打成七零八落的碎块,所有的金色浓妆艳抹似的散开来。水中一块孤石屹立。这石头本是四面棱角锋利无比,亏得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雨水的日夜冲刷将它的棱角日益磨去,剩下的部分便如同一张大小恰好的石凳。而在那上面,盘腿坐着的白衣飘魅的男子,朱唇紧闭,面容皎洁如同深夜里绽开的睡莲。而恰好这时候微风又来,他的衣角随风扬起,腰间的束带也随着风吹肆意飘动。
那风在不经意间与他开了个玩笑,骤然劲吹,他腰间的束带一时间松开,竟被风吹走,恰好挂在了枫树的一茎小枝上。那雪白的腰带像是掉进了染缸一般,霎时间变成殷红带金的颜色,凌乱的水中倒影里,又多了任意摆动的那一道金。
那男子依旧静谧如斯,身子依旧稳若磐石般端坐在水中的石头上。只是一瞬,他的眼睛睁开了一道细缝,犹如暗夜里的星辰一般明亮的眸子,只那么微微开口,便有锋利无比的光芒倾泻而出。他的衣裳经不住风吹大面敞开,露出颈下晶莹剔透的锁骨,一缕碎发飘下,划过了眼角再从鼻尖滑落,只觉得世间再没有这样好看的男子,只是在石头上那么一坐,仿佛石头都有了灵气。
“姑娘若再不将在下的束带还来,在下可要埋怨姑娘非礼了。”是那男子的声音,只一声传来,仿佛有朵朵金莲盛开。
一阵婉转清丽的女声,带着点少女的顽皮,干净得好像未经尘世,又好像一滴露水落至水面上,流入耳中时,甘甜的滋味便在心底泛开来。
“这束带可是被风吹来的,我不过是将它拾来,你不感激我也罢,又怎好意思埋怨我,我又可曾动你分毫?”
待得他的双眼全开,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烨阳湖安静的湖面。还有水面上娉婷站着的少女,她的手里拿着的正是方才被风“吹”出去的束带。她的脚步离他渐渐近了,即便是行走水面,她的步履依然稳健如同行走平地一般,然而每一步又是十分谨慎,生怕激起的水花湿了她的鞋。
“姑娘不是普通人罢。”他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面前手持束带的女子。即便游遍名山大川,也入过市井闹巷,见过的人形形色色千千万万,却也从没见着什么人能够在水上这样轻易行走着,重点是,面对着他的目光,毫不闪躲,如此不羞不臊。
“别说我了,这石头距离岸边可是有十数丈远,你要没什么能耐,哪能这样整洁无伤地端坐在这石头上赏景吹风。”
见她走至跟前,按礼数,他终于起身,才觉得气势上那样磅礴的女子,身材也实在娇小,头顶束好的发髻,也只到他肩膀左右的位置。不见她伸手递上束带,只觉得鼻尖渗透着丝丝缕缕的清香,那香味仿佛从她的骨头深处散发出来似的,她靠得近了,香味从她的衣领口子那儿满溢出来,不同于凡尘女子衣袖间的脂粉味,倒像是竹林深处,恰逢雨后,青竹的甘凉气息和着遍野青草的馥郁清新,不觉令他恍了神。连她手下的动作,都来不及细看。谁知就在这出神的时候,她竟替他将束带又重新系上,还在腰间打上一枚吉祥结。
待她扬起脸的时候,莹白如玉的面容忽然间离得近了,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荡漾开来,只觉得她的脸上有着盈盈的月光,周遭散发着一种难以捉摸却又驱使人急迫得想要接近的微凉。即便冬夜将至。
心底有些微恙。是一种他从未体味过并且无法解读的东西。如同山间流水潺潺鸟忽啼,声声惊破天语。如同冬季里的河水,带着上游滚滚而来的浮冰碎雪,碰撞间发出铿锵脆响,声声击打在心间。
她的笑容转瞬而逝,只倏忽间,她的身影远去消散在茫茫林海中。而他抬起头,直觉鼻息间清香犹在,还未来得及多想,迎面而来一阵丝微细雨,****了他的发。
待二人回到蜀山时,天已经黑了。近日里昼夜温差大,白日里的热意早就退去,蜀山上植被茂密,太阳落下之后,只觉得阴阴冷冷的凄清。扑面而来是蜀山上浓郁的雾气,不一会儿眼前就是蒙蒙的一片,眨眼时候只觉得眼前水珠密布。
寻着点点的光,二人来到圣池的时候,只见到池子四面摆上的七根蜡烛,灭了已经有四,一会儿也不见山风劲吹,便见着又一根蜡烛摇曳着最终陨去了光芒。池子周围守着的赤霖与夏侗,看见顾忘川回来后,脸上欣喜的表情显露出来,转瞬又变得阴郁起来,仿佛乌云遮脸,怎样的风也无法吹散。因为顾悠并不在这池子里。
“神界的人来,将悠悠带走了。”夏侗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十分的谨慎。不知为何其中又牵扯上了神界,这事情还偏偏与顾忘川有关。
“来的是什么人?”顾忘川的语气出奇得冷静,冷静得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即便他身后的阿宇正用他那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
“几名玉林将使,都是天后身边的人,奉了天召来的,说是有法子救顾悠,我们也不好阻拦。”夏侗回答道。
顾忘川抬起头来,看见一颗星星陨落,在天边划过狭长的尾巴,转瞬便落进黑色的树丛中。众人只知此时刻不容缓,第一要事便是前往神界。蜀山仍需镇守,为了谨慎起见,玉衡已随玉林将使们护送着顾悠前往神界,留下的七根蜡烛便是她生命力的象征,只是不出多时,七根蜡烛已经灭了过半数,只知顾悠现在情形不容乐观。
通往神界的捷径位于蜀山禁地的内部,距离锁妖塔不过三丈远。那是一块巨石,但与锁妖塔四周的石头略有些不同。锁妖塔四面深埋着八块大小相似的时候,石头的表面上皆布满深褐色的花纹,倒像是从石头的内部张裂出的纹理。每块石头的底部都蔓延伸出三根满腰粗细的铁链,尽管上面锈迹斑斑,但那样组织而成的二十四艮铁链,将锁妖塔团团围住,可想而知它们的力量巨大。
天梯,也就是那块通往神界的石头,甚至比锁妖塔四周的石头还大一些,位居锁妖塔的正前方,如同领袖一般屹立在八块镇妖石前端,然而除了体型巨大,它并不像镇妖石那样上面有着独特的花纹,倒觉得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它的表面甚至因为常年雨水的冲刷变得光滑无比,顾忘川一手摸上去的时候,只觉得是一种丝绸般柔滑的触感,即便这样来形容一块石头并不合适,但这确实便是天梯的独有之处。手掌停留过的地方,只觉得石头的内部有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身子猛烈地向内吸去,顾忘川运力五成于掌心,方才将手掌从石头上移开,只不过移开之后掌心也是赤红的一片,斑斑点点的血印子立马显现出来。
原来这天梯不仅仅是通往神界的绝密通道,还是一样杀人不眨眼的利器,为了防止被擅自利用,它自身的力量也是强大无比,要不是顾忘川根基深厚,伸手上去的时候若不能及时躲开,只怕周身的血液都将被天梯吸干,转而将这血液的力量输送给八块镇妖石。镇妖石上的褐色花纹,原是这样得来的。
而启用天梯的方法,只有蜀山掌门赤霖上仙知道。只因天梯位于蜀山禁地之中,就算是顾忘川与夏侗,都不知道有这么一样神物的存在,而方才赤霖一时的疏忽大意,才让顾忘川触碰到了这块石头。这个人若是换成顾忘川平常身边的阿宇,只怕后果不堪设想。然而这种时候,大家皆是心急如焚,竟未发现方才还在的阿宇,此时竟已难觅踪迹。
天梯作为蜀山与神界的连结通道,只知道它是上古时候女娲补天遗留下来的产物,再加之蜀山上仙气浓厚,后又衍生出了八块的镇妖石,而后才有了蜀山的建设者,再后来,便利用天梯与镇妖石的力量,锁妖塔方才出世。
时间自然是刻不容缓。天梯一次仅允许一人通过,依旧是为了谨慎起见,只能由顾忘川一人前往神界。仙神有别,去的人多了,怕惹得天帝不悦,何况蜀山上人也不能擅离职守,免得外界妖魔乘虚而入。这时候众人才发现,阿宇也不知去向哪里,或许是深知自己能力浅薄无法帮上什么忙,只好乖乖回去等着顾忘川的消息。
赤霖口中絮语着什么,这时候天梯光滑的表皮转而褪下,露出满是沟壑的内里,或许这才是天梯的真面目。它的表面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孔径,犹如被数万利剑刺穿一般,这时候顾忘川走上前,依旧拿手掌覆在它的表面,粗糙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开来,依旧能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吸力,只觉得不如方才的那股吸力那般蛮横无理,温柔许多后,他顺着那股吸力身子慢慢向前推进着,这过程极为短暂,只到他的身子全然被天梯吸进去的时候,他依旧保持着挺直的状态,右手向前,左臂自然垂下,宽大的袖口将他的左手遮盖着。
魔鬼两界在底,妖人界在中,仙界为上,那么神界就是处于六界之中最为顶层的位置,当然,这是就他们所处的地理位置来说,要真论个上等下等,六界自然是谁也不让谁。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在蜀山上的时候不曾感觉到,就算是登上泰山之巅,也未必能有身在神界这样的体会。从昆仑门向下望去,只觉得放眼云霭,云霭后面亦复为云霭,层层叠叠的云霭后头,才是所谓的重山。明明能体会到神界四周的云霭深重,却依然能够看见厚重云层后的众山,泰山,蜀山,茅山,从这样的角度望下去,众山皆渺小得如同蚁穴中的蝼蚁一般,云雾撩动,众山仿佛跟着迁移。
因众人知晓蜀山会再有人前来神界,一路上也算是畅通无阻,与昆仑门的守卫说不到两句,他们便将顾忘川放进去。一直走到一处守卫们看不见的地方,顾忘川才将一直垂挂的左手臂缓缓抬起,里面露出一直净色的白瓷瓶,瓶口一开,阿宇的身影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多谢大哥带我前来。”阿宇作揖向顾忘川表示感谢。
顾忘川眉角露笑,依旧是那手在阿宇的肩膀上拍了拍,只是左手臂一直垂着略微发麻,拍打在他身上的时候,酥麻的感觉中还带着阵阵刺痛。
“既然叫我一声大哥,还跟我客气什么。”
顾忘川自然知道阿宇担心顾悠,他们三人自小朝夕相处,阿宇对顾悠的心思,他清楚得很。要是在这种时候让阿宇独自在蜀山等候着他们的消息,只怕要将他逼疯。
恰逢这时候三名侍女经过,她们身上穿着不同样式但皆是素雅的衣裳,浅黄淡绿不等,梳着同样的发髻,每人的腰间都束着一条粉色的束带,上面还打着一枚吉祥结。顾忘川脚下的步子蓦地沉重许多,只觉得足下灌了铅,心中的某处也一下子乱了分寸。
记得那时候,在她离开之后,他望着腰间的束带出神。她的指尖划过的地方,还留着青竹沁鼻的香气。他忍不住大口吸气,似乎要将所有关于她的气息都吸进身体里,才能够换来一丝的满足。他不禁打量着腰间的那枚吉祥结,别在腰间偏左的位置,中间一面四方,两侧对称着开出六瓣的花朵,上方浑圆的一瓣,完整精致,可见编结之人的谨慎小心。
他小心翼翼地把玩着,仿若她指尖的触感还停留在上头似的。尽管心底的感觉来势汹汹,他却只是觉得,这不过是与她的匆匆一眼。她身上不比寻常的气息,在加上那枚吉祥结,也像是对他自述着身份。他只当她是从神界偷偷溜下来玩耍的某个侍女一类,心底禁不住暗笑,只怕这样回去,万一被发现,非得遭受责骂不可。
暮色将临的时候,湖中有鱼跃起,“扑通”一声,就好像有人朝着水里扔石头,激起不小的水花。不知不觉已经这个时辰,临夜风凉,水中央感受到的凉意远比岸上来得汹涌。他终于从石头上站起来,长袖一挥,身子便悬在空中,不一会儿又稳稳地落在水面上,他学着那女子的模样,一步一步地向岸边走去。
枫林失去日光的辉庇,终于黯淡下来。一会儿风吹林子动,只隐隐觉得茂密的枫叶间有一双深邃的眸子,弯成月牙的形状,仿佛正盈着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