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现时候，就可以看见山顶上树木吞云吐雾形成的蜀山结界。看似一层薄雾，越往上爬，雾气便愈发浓厚，几步远外的人站着，都未必能够分辨出形状。这雾气专门为抵挡妖魔准备，修为浅的妖魔，一旦进了这迷雾结界，便会在顷刻间化为灰烬。
三百年了，蜀山对于顾忘川来说，是一种依恋，是一种痛，是一场生命的结束，更是他这一世必须前来赎罪的地方。站在蜀山脚下，所有的回忆都变得强烈起来。他说过要再回来，却被困在轮回甬道里这么多年，终于是等到了可以转世投胎回来的时候。
“公子……”阿宇看顾忘川凝视着山顶发呆，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顾忘川回过神来，转身将马背上的顾悠打横抱起，说：“这马上不了山路，劳烦它们跟了我们这么长时间。”
阿宇沉默半晌，缓缓吐出：“公子……若是公子上了蜀山，成为了真正的仙人，还会认顾悠这个妹妹，认我这个朋友吗？”
顾忘川回头对他笑了笑，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不管怎么样，悠悠永远是我的妹妹，你也永远是我的朋友。”
阿宇欣慰地笑着，心中的一颗石头落了地。要知道这世间单纯的友情不多，顾忘川与阿宇便是从小长大的至交。顾忘川也从未将阿宇当做一名仆人来看待，在他眼中，他是他的挚友，也是顾悠的另一个好哥哥。
上山的道路并不顺利，尽管顾忘川知道哪里有最近的一条路，但毕竟三百年过去了，蜀山上的树不知道长高了多少，那些花花草草的景致也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从卯时一直走到午时，喝干了三袋的水，终于是见到了山门。
山门口几个弟子正站着把守，看见他们三人的到来，急忙迎上来。
“三位可是来蜀山参加弟子招选大会的，大会三天前已经结束了。”其中一名蜀山弟子说道。
顾忘川连忙解释：“我们是来拜见赤霖上仙的。”
守山弟子惊讶道：“拜见赤霖上仙？上仙并未嘱咐近日有什么人要来谒见。”
顾忘川俯身作揖，诚恳地说道：“令妹昏迷不醒，只有赤霖上仙能够救得了她。能否麻烦几位通报一下放我们进去。在下长安人士，顾忘川。”
蜀山大殿内，赤霖上仙正闭目养神，两侧坐着同样是上仙的夏侗与玉衡。与三百年前相比，玉衡与夏侗的样貌并没有多大变化，而赤霖鬓角却现了银丝，脸上手背上也隐隐爬上了些皱纹。
两名守山弟子匆匆忙忙跑来，跪在大殿外。
“赤霖上仙，夏侗上仙，玉衡上仙，方才山门前来了三个人，说是求见赤霖上仙来的。”
赤霖上仙微微睁开了眼睛，午时的阳光果然太刺眼，旋即又将眼睛重新闭上。
左侧的玉衡上仙发了话：“山门外的，是什么人。”
守山弟子唯唯诺诺道：“回玉衡上仙，来人自称是长安人士，叫顾忘川。”
赤霖上仙蓦地从椅子上跳起，也不知是光线太刺眼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两行老泪已经垂挂在脸上，嘴巴大张着，激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夏侗上仙和玉衡上仙也几乎同时地从椅子上跳起，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
“三百年了，三百年了，我还以为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你回来了……”赤霖上仙絮语道。
“快让他们进来。”夏侗上仙吩咐道。
赤霖上仙来回踱着步子，三百年都过去了，不过是这短短的数分钟，竟让他心如火焚。
很快，顾忘川抱着顾悠，身旁紧跟着阿宇，三人来到大殿内。时间凝固了那么一段时间，年轮复又开始转动的时候，便是顾忘川抬头见到赤霖上仙的一刹那，所有的回忆，翻涌而来。
“师尊，是徒儿给蜀山丢脸了，诛仙当日您尽管下手，权当没有我这个徒弟。待得日后转世投胎，徒儿一定还回来。”
就因为他的这么一句话，赤霖上仙等了三百年，三百年后他转世投胎想起过去的时候第一件事便也是回到了蜀山。当年有人觉得他是蜀山的耻辱，让蜀山在仙界丢尽了颜面，但赤霖不这么认为。他是他最钟爱的徒儿，从前是，那时候是，现在也是。
顾忘川将怀中的顾悠放下，扑通一声跪在赤霖上仙的面前。赤霖老泪纵横，除了将他扶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
“师尊……”
“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回来了就好啊。”
夏侗上仙与玉衡上仙也迎上来。
“师弟你终于回来了。”
看着他们大团圆的场面，尽管觉得这时候打扰他们甚是罪过，阿宇还是将躺在地上的顾悠打横抱起，走到他们四人的旁边。只见阿宇怀中的顾悠双手无力地垂着。她的身体过于冰冷，在睫毛上凝出一层细密的水珠，毛茸茸的一片。
顾忘川又一次下跪在赤霖面前，恳求他的救助。
赤霖看着阿宇怀中气若游丝的顾悠，一摸身子，已经冰冷得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一坛老酒：“这是怎么回事？”
顾忘川解释道：“前往蜀山的路途凶险，顾悠执意要跟，藏在白瓷瓶中两天，没想到出来以后就一直昏迷不醒，只求师尊救治。”
他拿出白瓷瓶递给赤霖，同时说道：“我们来的路上，遇见了几名蜀山弟子，他们收拾掉了一只阴阳妖，但同时那阴阳妖留下了一个被半妖化了的婴儿，为保那孩子周全，我就将他藏在这瓶中，带上山来了。”
赤霖将瓶塞打开，从瓶中出来了一个看起来七岁左右的男孩子，哪是什么小婴儿。身上的衣裳因为忽然变大的身体被撑得破破烂烂。他睁开眼后，看见一群陌生的面孔，竟然哇哇大哭起来。
玉衡在一旁说道：“这孩子吸收了妖气竟这么快就长大了。师父，让我先把他带下去，换身衣服。”
赤霖点头默许。眼前棘手的问题是顾悠。看他眉头紧皱，顾忘川心里难免更加担心。
“师尊，您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赤霖伸手，示意顾忘川将她平放在地上。赤霖的双手合十，而后从顾悠的额头开始向下，一道亮白的光闪过。顾悠睁开双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老头子，随后看见了满脸焦虑的顾忘川还有阿宇。她伸出双手正好搂到顾忘川的脖子。
“哥哥……”
顾忘川又惊又喜，跪在地上连声谢着赤霖。
顾悠在顾忘川和阿宇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来，睡了太久身上都觉得软绵绵的。环顾四周，空阔的大殿，向外望去就是成片的绿林，想必这里就是蜀山了。
顾悠看着顾忘川，撒娇道：“哥哥，你不要怪我偷偷跟着你到蜀山来好不好……”
“傻悠悠，你现在没事了就好。”顾忘川笑着说。
“是啊小姐，你都快担心死我们了。”阿宇在一旁，嬉笑着。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嘛，担心什么。”顾悠挺身说道，不料身子有些晕眩，摇晃了几下差点没站稳。
阿宇急忙上前扶住：“小姐才刚恢复过来，别这么活蹦乱跳的。”
赤霖在一旁吩咐：“夏侗，你带顾悠他们先下去，安排两间房间给他们。”
“那哥哥呢？”顾悠问。
“我跟你哥哥都三百年没见面了，总得给我们个机会好好叙叙吧。”
顾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夏侗下去了。大殿上只留了赤霖和顾忘川两个人，在这样偌大的空间，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轻得如同羽毛一般，只让人觉得还未落下便不知飘向何方。
“忘川，我不得不跟你坦白。”
顾忘川心里一惊，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是关于你妹妹的事情。”赤霖说道，“我只是暂时给了她一点生命力，过一段时间，她依然会陷入昏迷。”
顾忘川愣了神，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她没有魂。”
顾忘川心中咯噔一跳。人要生存，靠的是三魂七魄。顾悠若是没有魂……
“怎么会呢，两天前她还是好好的，难道是那瓶子的问题？”
赤霖摇摇头，说：“看她的样子，是从出生起便没有魂，这么多年来就是靠了残余的魄一直支撑着。也是稀奇，老夫活了近千年，前所未见。”
顾忘川忽然又跪在赤霖的面前，怎么拉扯都不愿起身。
“师尊请一定要救救顾悠。这一世在凡间，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妹妹，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失去她的。”
“救她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找回她身上散走的三魂便可。她现在年纪尚轻，残存的生命力，再加上蜀山圣池的池水，只能够尽量维持着。”
“那么，”顾忘川问，“该怎样才能找回她丢失的三魂呢？”
“去鬼域，鬼王掌管着世间所有的魂魄，让他查一查，或许能有些眉目。”
顾忘川点头答道：“那我即日便启程。”
赤霖哈哈地笑道：“傻孩子，就凭你现在势单力薄的，如何下得了鬼域。只怕顾悠的魂没找回来，你又要成为一只新鬼了。”
顾忘川低头沉默。一时心急，竟忘了自己的仙身未复。
“当年那削骨钉没有白受。你的仙骨还在，尽管受了些损伤。为师带你闭关，一年内必定能够恢复从前大半的修为。”赤霖说道，“随为师前去闭关吧。”
这边，顾悠已经在自己房间的小床上坐着，端详着房间里的摆设。一面梳妆镜，洗漱台，三个沉重的柜子用以置放衣物和日常所需。简单朴素的装潢，与家里是截然不同的。顾悠正觉得有些不习惯，这时候顾忘川推门走进来。
“哥哥。”顾悠开口甜甜地叫唤着。
顾忘川坐到顾悠的身边，顾悠习惯性地用双手环抱着他，在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顾忘川笑道：“悠悠都这么大了，还要亲哥哥，知不知羞啊。”
顾悠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好害羞的。睡了好几天，都没见到哥哥，刚才殿里有个奇怪的老头子在，我觉得不好意思，现在一定要好好地亲回来才好。”说完又重重地在他的鼻尖额头啃了几下。
等顾悠停下动作的时候，顾忘川小心翼翼地对她说：“悠悠，哥哥可能需要离开你一段时间了。”
顾悠瞪大了眼睛，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嚷道：“哥哥你要去哪里，不是刚来了蜀山吗，你又要去哪里，你去哪里，我一定是要跟去的。”
顾忘川解释道：“你说的那个奇怪的老头，他是我的师尊。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去干，所以必须跟师尊闭关一年。”
“一年的时间。那我怎么办啊。”顾悠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长这么大，她与顾忘川几乎是形影不离，一想到这一年的漫漫时光。
“悠悠就跟着阿宇，还有我的师兄，玉衡上仙，他会教给悠一些很好玩的法术，到时候我出来的时候，悠悠就是一名很厉害的蜀山女弟子了。”
顾悠安静下来，问：“那哥哥呢？”
“一年后，哥哥也会变得很厉害，哥哥答应过要好好保护你，不跟师尊去闭关，又怎么能够实现这个承诺呢。”
“那我等哥哥出来，”顾悠的眼神里满是坚定，“我也会好好跟着玉衡上仙学习仙术。若是哥哥实现不了这个承诺，就由我来保护你。”
顾忘川怔住，她的模样不像是玩笑话，也极少见她如此笃定的神情。看着她天真的模样里丝丝流露的坚韧，他的耳边不由响起一阵声响。
“谁说男儿生得以身子扛天下。若是你力所不能及时候，我来保护你便是。”
临走时候，顾忘川在顾悠的房门口，遇上了来探望的阿宇。
“公子……”
顾忘川伸手在阿宇的肩膀上击打两下，他的肩膀由于少年的发育也逐渐宽阔。“阿宇，从此离开了顾府，你不必再叫我公子，也不必再叫悠悠为小姐。你是我的兄弟，也同样是她的兄长。我随师尊闭关以后，她就麻烦你照顾了。”
阿宇也同样伸手在顾忘川的肩膀上击打两下，两双眼睛对视着，坚定的目光来回滚动：“大哥，我一定好好照顾悠悠。绝不辜负你的期望。”
“明日十五，恰逢蜀山弟子的入门大典，我已经跟玉衡师兄打好招呼，他会收你们为他麾下的弟子。”顾忘川叮嘱道。
阿宇点点头，看见顾忘川伸出手，将那白瓷瓶递到他的手中。
“这月老的瓶子你好好保管着，关键时候还能够派上些用场。”
阿宇小心翼翼地接过瓶子，看着上面笔走龙蛇的奇怪图案，总觉得它们又变得复杂了许多。
顾忘川走后，顾悠从房门口探出了半个脑袋，嘀咕道：“月老的瓶子？月老……”
阿宇笑着问道：“悠悠，明天咱们就要正式成为蜀山弟子了，你高兴吗？”
顾悠笑得灿烂：“当然高兴啦，我也可以降妖除魔啦，多威风。”她心里想着的，可不止这些。哥哥，一年后你出来，顾悠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