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方过,乡村里的鸟兽虫鸣也渐渐消散。四下里便是出奇得静。见村子里已没有光亮,他们二人便决心趁着夜路去沈和家中走一遭。之所以需要等到这个时候,是因为顾忘川怕时候过早会打草惊蛇。妖魔一类,白日里无法吸取至阳的精华,只能在子时过后一直到太阳升起前那一段时间,保持沉睡状态才能够维持自身的修为。这个时候也是他们最为脆弱的时候,修为浅的,甚至还会现出原形来。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二人还是捏着隐身诀,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从沈和家的大门口进去。翻过围墙,能够看见沈和的家中后院凌乱地种着些长着透明叶子的植物。顾悠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这种透明叶子的植物是用妖物一类的眼泪灌溉而生的,由于妖的阴气太重,这些植物便不能够顺利地吸收至阳的精华,就算长出叶子来,也不会是平日里正常的颜色。
从后院一角的屋子里传来浅浅的呼噜声,顾悠与顾忘川对视一眼,便不约而同地朝着屋子走去。床榻上沈和四脚八叉地躺着,身边还放置着一座木制的摇篮,被子掖得严实,隐隐露出一个娃娃光滑的后脑勺,还没生上几根头发。
顾忘川推开门走进去,顾悠悄然跟在他的身后。沈和屋子里的摆设实在简陋,一张板凳只剩了一条腿,一面铜镜在夜里幽幽地衬出二人黑漆漆的脸。沈和光着上半截身子躺在床榻上,顾悠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皮肤有些粗糙,肤色很暗,却是个活生生的人。
顾悠本不想去碰那孩子,怕将他惊醒了二人便不能够全身而退,转念一想自己捏着隐身诀,普通人是看不见他们的。屋内有些闷热,她也怕那孩子给闷出病来,正想伸手替他整整被角,摇篮却蓦然吱嘎吱嘎地摇起来,这可把顾悠吓得不轻,屋内没风,自己又还未触及摇篮,摇篮平缓地左右摆动着,摇篮内的娃娃也翻了个身,露出一张雪白通透的脸,却在眉心处有一颗朱红色的痣。
“也不知什么人竟将妖物封印在了娃娃的身体里。”顾忘川压着声音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顾忘川解释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娃娃身体里封印着的东西,便是安乐村疫病的来源。”
“那要怎样才能制服他身体里的东西呢?”顾悠有些担心,关于封印的事情,她虽然只是略知一二,但是有一点便是,若是封印的东西与他的宿主融为一体,只有消灭了宿主,才能够彻底解除这个封印。
“如今还不清楚这被封印着的东西是什么,也不能妄下断论。只能等到明日一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将这娃娃带到太阳底下看看,便能知道他身体里究竟藏着怎样的怪物。”
他们二人的行为显然已经惊扰到了封印的妖物,只是由于封印的缘故,这妖物也无法从他的宿主的身体里跑走,二人便先行打道回府,准备着明日一早再来寻沈和,再告诉他事情的真相。
顾悠刚睡下不久,忽而听到屋子外头有动静,是沈娘来拍他们的门,外头熙熙攘攘听声音便觉混乱不堪。顾忘川给沈娘开了门,只见外头的某处地方火光冲天,空气中飘散着木头燃烧后残留下来的灰烬。外头的人声将沈娘微小的声音吞没,顾忘川分辨许久终于得知,是沈和家里的大火。
待二人赶去沈和家的时候,大火已经将整座屋子吞没。这火势来势汹汹,若不是有人夜起方便,恐怕得到了早晨才能看见一片燃尽的残骸。在众人焦急万分的时候,顾悠从地面上一跃而起,她袖中的清曜早就不安分地剧烈摇摆着,剑鞘一出,便飞也似的扑向茫茫火海,她咬着牙控制着清曜,火势太烈,清曜支撑不住,在空中兜兜转转好几圈,终于还是飞回顾悠的袖中。
“哥哥,这可怎么办。”她十分焦急,屋里头还有沈和和他的孩子,虽然这个时候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她不想放弃,那毕竟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可若是清曜都飞不进那火海,她实在难以想出解决的办法。
顾忘川也随着她飞向半空,一瞬间却消失了踪迹。众人大惊。而后从空中黯淡的云层中,飞翔而下一只蛇首龟身的巨兽,它的口中滚滚而出的水如同瀑布一般浇灌在熊熊大火的上头,那火却如同与它作对一般,挣扎着又燃得愈发旺了些。它锲而不舍地浇灌着,火注定是不敌水的,结局只能是惨败。火势熄灭后,众人欢呼雀跃,那巨兽却没了踪影。只是沈和家的木头房子还是彻底塌了,村长与沈娘带头的一群人连刨带挖地将沈和从废墟中拉出来,但是他的皮肉已经基本烧毁,也没有了生命迹象。他们找到了沈和的尸首,却始终找不到沈和的娃娃的,或许是因为太小,火一烧,连灰都没留下。
顾悠却没有和他们一起去看着沈和的尸首,她觉得自己如今才是犯了大错,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她一边喊着,一边急急寻着,终于在村后的那口老井旁边,找到了顾忘川。他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背靠着水井,见到顾悠从月辉中匆匆忙忙向他跑来,她的身影在他的眼前重叠成了一片又一片,恍惚间他看见顾悠的腰间飘起的粉色束带,打着一枚吉祥结。他强撑着笑了笑,看着顾悠在半跪在自己的跟前哭得梨花带雨。
“哥哥我错了,哥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声音颤抖着,她哭得身上发冷,这种冷意的来源还有她心中恐惧。她只是一心救人,却没想到顾忘川为了帮她会现出自己的仙身本体,便是玄武。他的脸上还有被烈火灼伤的痕迹,她不忍心触碰,怕他会很疼。玄武一现,将耗费他多少的修为,这个谁都不知道。她从未见过他虚弱成这般模样,他勉强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一手无力地搭在她的手臂上,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她很无助。
“悠悠不要害怕,我没事的。”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感觉到喉结处翻滚了几下,顾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手臂上,透过衣裳能够感觉到那种温热。他忽然觉得好累,只想好好地睡一觉,顾悠的安神香加重了他的睡意。似乎回到十多年前,那时候顾悠还小,自己在床榻上躺着困得不行,顾悠却一直身旁吵着闹着不让他睡觉,他一时恼怒,便冲着顾悠嚷了一句,吓得顾悠好几天没敢和他说话,最后拿了五串的糖葫芦才给哄回来,他还因为给顾悠吃了太多甜食,挨了顾夫人一顿骂。
远处的吵闹声越来越近,一帮身披盔甲的人冲破村民们的拦阻驾着马匹风风火火地向他们二人行进。顾悠见状,坐在地上抱着顾忘川就是不肯撒手。她一双血红的眼睛瞪着气势汹汹的来人,清曜也旋即凝出一个雪白色的罩子,来人想要靠近,却被剑气弹出一丈以外。
“姑娘,快跑。”顾悠听见沈娘的声音的时候,她正被一支短剑抵着腰,她的腰间已经渗出丝丝血迹,透过花色的衣裳,散出一片殷红。
“你若是不和我们走,你该知道她的下场。”那个身着红缨盔甲的人说着,伸手指向一旁的马车道,“姑娘便跟我们走一遭吧。”
顾悠冷冷地笑着,顾忘川终于还是在她的怀中睡过去。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双腿沉重地迈上马车,她力气不大,将顾忘川拖上马车的时候还是费了几番力气,红缨盔甲指使了人来帮忙,却还是被她周身的剑气弹开。
“别碰他。”她的声音冰冷,犹如几根锐利的银针。
红缨盔甲面上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替他们二人拉上马车的帘子。马车滚滚行驶的时候,她听见外头的哭声。虽然很轻,但还是清晰地流入她的耳廓。那个最细微的,是沈娘的声音。她偷偷地拉开车帘,看见安乐村的村民们在马车后头跪倒一片。
“想不到你们还挺有能耐的。”红缨盔甲不知什么时候承担起了马车车夫的工作,“我此次来也是奉命行事,二位莫要责怪。”
“平心而论,我们没有得罪过任何人,你又是奉的谁的命?”顾悠小心翼翼地护着顾忘川,不让马车的颠簸影响他的睡眠。
“明王殿下。”
“皇室的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只是明王手下的人,主子有令,夜半三更的,说是去安乐村寻着一男一女,一个叫顾忘川,一个叫顾悠。”
顾悠不再搭话,这其中必然是有误会,他们才方出山,蜀山一派与人界皇室素来没有瓜葛,要非说有什么瓜葛,便是明王的曾祖父曾叫蜀山的某一任掌门去宫中做了一场法事,按古书上所说,那场法事做的心不甘情不愿,皇室的人倒是高兴,事后却拍拍屁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的打发他们一行人走了。顾悠对皇室的印象便停留在这里,自然感觉不甚良好。
明王此时正在扬州城里游山玩水。城官把自己的整座府邸腾出来给明王居住,还配了一行美女歌姬,自家的大老婆小老婆也都收归明王床上,也不知那些老婆们得到了明王的宠幸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此去扬州城路途不远,还未到午时便抵达了明王暂居的府邸。顾悠小心翼翼护着顾忘川,他依旧昏迷着,一张脸苍白得不像个活人。他的身子软绵绵的,却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健壮体格,顾悠搀着他的时候只觉得别有分量。红缨盔甲前来帮忙,顾悠抬头望了望他,没有拒绝。
明王此时还在床榻上靠着,按说这个时节已经不适合吃冰,但是他床前的圆桌上还放着一碗冰盏,里面盛着蔬果一类。房屋的四角也都摆满了大块大块的冰块,顾悠一进房门,便感觉到一阵阴冷的气息,只见明王半躺在床上一副粽子裹身的模样,身侧还半裸着一名露着雪白肌肤的女子。那女子背着身,让人瞧不见她的模样。明王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打着颤:“你们就是那对十恶不赦的兄妹?”
顾悠不解,问道:“我们素未谋面,谈何十恶不赦?”
“温妃说的十恶不赦,还能有假?”想必那温妃,便是躺在他身侧那名娇身半露的女子。
“那敢问殿下,温妃是何许人也。我们小百姓可不曾认识皇室的妃子,温妃又如何知晓我等十恶不赦呢。”
明王一时语塞,竟不知该作何回答。他身侧的温妃娇软地伸了个懒腰,一阵细柔绵长的声音流进她的耳廓。
“小女子身子本就娇弱,你们杀我生父,亏我侥幸逃出,又得遇明王殿下,这才方幸免于难。你们这不是罪大恶极,还是什么?”
顾悠一惊,不禁问道:“民女可有机会一睹温妃娘娘尊容?”
明王冷哼一声道:“你们没这个福分。”
语毕,便听得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群身着红缨盔甲的将使整齐划一地队列在一起。他们是来抓了顾悠和顾忘川关进牢里的。每个人身上还都贴着一道红符,上面画着一些扭曲的字符,顾悠心里凉了半截。知道红符事情的人不多,但顾悠隐约记得古书上有记载,黄符镇妖邪,便有妖邪想了个法子同样能与仙家派众相克,那便是这红符,只是这世上能够使红符的妖邪已销声匿迹多年。果然当那些将使们团团逼近的时候,顾悠身上愈发觉得绵软无力,嘴上也说不出话来,只剩下眼珠子能够勉强地转两下。明王指示红缨盔甲将顾悠与顾忘川拖进牢中,她无力反抗,只能听见床榻一侧的温妃的一声嬉笑。
她实在不愿意让他们去触碰顾忘川,如今这种情况,若是顾忘川还醒着,一定能想出解决的法子来,若是他醒着,她也不会慌乱至此,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群人将顾忘川抬走,随后自己的身体也被凌空架起,天花板便在眼前旋转着。屋顶上雕镂着一群小人,演绎着人的一生的贯穿。她似乎是其中那么一个跌倒的小人,如今能拉上她的绳索断了,她无助却无法寻出解决问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