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蜀山不远,二人便飞得低了些,再过些时辰,日头渐盛,尽管云上风大还是难免身上出汗,毕竟飞得这么高,太阳晒在脸上火辣辣得疼,就算顾忘川耐得住,顾悠却是未成的仙身,这样下去晒脱一层皮也算是轻的。顾忘川便提议不再靠云出行,既然要抛却蜀山上人的身份,便改用马车代步。
顾悠已然许久没有乘坐过马车这种东西,尽管有些颠簸,也没有御剑驾云来得便捷,但是久不经人事后再来回顾一番马车的滋味,还是别有一番乐趣。午时刚过,顾悠便开始觉得疲惫,她今日的身子不就不甚舒适,又是车马劳顿的,自然有些支撑不住。顾忘川掏出白瓷瓶,里面是夏侗准备的每日午时给她服用的汤药,将药物磨成粉制成药丸,便于路途中的携带。服用过后,顾悠终于还是忍不住睡着。她一头倚着顾忘川的肩膀,顾忘川便拿手掌替她托着脑袋,又想起方才顾悠咬下的那一口,再看看她咬下的那个位置,牙印原本就不深,现在早已消失不见。他心中痴笑,倒不如希望她的牙印一直能够烙印在他的手上,倒也挺好。
顾悠这一觉便睡到太阳落山,醒来撩起帘子,外头天已经黑了,询问着顾忘川所至何处,顾忘川故作神秘地不答复,她便攀在帘子上定着眼珠子看着,也算运气好,竟然瞧见了扬州的地界标志,刻在一块灰色的岩石上。
“看来我这睡得恰到好处,睡醒了便到扬州。”
顾忘川淡淡地笑着。他的半边身子为了保持着姿势支撑着她的脑袋已然麻木,按说现在揉一揉是再好不过的解决方法,又怕她瞧着心疼以后再也不在他的肩膀上睡了,便靠在马车车座的另一头,呆呆地看着顾忘川撩起的帘子外头一片黑洞洞的夜空。手臂上的刺痛感熬过之后,他总算回过神来。顾悠刚睡饱精神抖擞,就差在车上扭起身子哼起小曲儿来,模样十分滑稽。车夫照着顾忘川的指示将他们引到了顾忘川准备好的居所,在一处农家小巷,周遭住着不少当地的农民。他们见到马车来了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开始是几个人,大声叫喊着“马车来了,救命的来了”,而后马车周围聚集了大量的村民。车夫皱着眉收了钱后头也不回地驾着马车照着原路返回,走前还嘟囔了一句:“要早知道你们来的是这儿,我就是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愿意来。”
他们二人一下车,才发现周围的农民都密密麻麻地聚拢来。他们大多看起来精神不佳,眉间皆绕着一团黑气,身上没有衣裳盖着的地方,皮肤都已经溃烂。顾忘川也十分惊讶,他上一次来的时候也不过两月以前,那时候这儿男耕女织,村民们和和睦睦气氛极佳,所以顾忘川才挑了这个地方,也算是给二人做调养生息用。空气中妖气太重,顾悠觉得好生不舒服,浓烈的腥臭味混着村民们身上皮肤的腐臭味,阵阵刺鼻。
有村民高喊道:“菩萨来救我们了。”语毕,跟前的村民们密密匝匝地跪倒一片。顾悠不明为何,只是急忙叫他们起来,一群人抬起头来,面上都是痛苦万分的表情,看见顾悠与顾忘川的时候,又如同见到救命稻草一般,一双双眼睛放着光。
那声响的来源便是这安乐村的村长。他的双眼已经是混沌的,白眼珠子与黑眼珠子融为了一体,呈现出一种揉不开的灰白。众人簇拥着将二人送至村长的屋内,却在二人抵达之后将他们三人反锁在屋内,外头燃起火把,顾悠心中一惊,村长却缓缓说道:“你们不必担心,这只是安乐村的仪式罢了。”
“那为何要将我们反锁在屋内?”顾忘川问道。
村长迟疑片刻,只好道出:“既是我安乐村的救命菩萨,便不能让你么你们跑了。”
“你这是将我们软禁起来?”
“算不上软禁,我也会在这屋子里时时盯着你们,只到你们想出救我们的方法来。”
顾忘川冷冷一笑道:“你们这儿妖气太重,恐怕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不过究竟是什么人告诉的你们我们能有办法救你们的?”顾忘川心中有一人想,估计了个八九不离十,除了他也没人这样无赖还把他们往火坑里推。
“那人自称是昆村岳缪。”
顾悠噗嗤一声笑,那哪是昆村岳缪,分明是昆仑的月老。只是她所知的月老在长安城时候便是一个名气不小的神医,若此处真有什么疫病,以他的能耐并没有什么难解决的。
村长取出一只荷包,说是岳缪叮嘱交给他后头来的人的。一只锦绣荷包,上面一针一线细细地缝着一对戏水鸳鸯,也不知是出自哪家绣娘之手。顾忘川拆开荷包,荷包上是拿神界特有的印记加封的,可以避免旁的人打开。村长说这是救命荷包,岳缪叮嘱了一定要由他亲手交给来人。荷包里有一张字条,也不知月老这是多少个百年未曾下笔写过字,纸上的笔迹确是他亲笔,歪歪扭扭还不如初学用笔的孩子。
“此处瘟疫非比寻常,老夫头疼,先走为妙。岳缪留。”
顾忘川看完,一指燃火便将这字条烧了。村长心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纸条在顾忘川的手中烧成几片飞灰,瞧着他拿手指一捻,连灰都不曾剩下。好一个月老,自己解决不了的烂摊子便留下给他收拾。顾忘川心中不忿,心想着若是下次见到他,定要他好看的。只是苦了顾悠,自己本意带她出来散心,眼前却始终不是个安稳的世道。蜀山上是,人界也是。或许有些命中注定的动荡不得不来,而他们也不得不迎上去。毕竟除了他们,再要遇上下一个能够解救村民们的人,也不知猴年马月。
村长满心期待地看着顾忘川,他本身确实没有恶意,村民们也没有恶意,只是如今形势所迫,不得不采取紧急的方法——便是将他们软禁在这里。顾忘川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问村长:“你们为何不逃离这里?”
村长长叹了一口气,哑着声音说道:“安乐村的村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若是家园都没了,我们还能够去哪里。”
顾忘川心中明晓,这个烂摊子,他还是欣然接受了。
“你们放心,我们帮忙就是。”
他这话一说完,门便被几个村民打开了。只可惜村长的屋子太小,容不下外头纷纷涌进来的村民。村长一挥手,进了屋子的村民只好悉数退出去。灯火摇曳的橙黄色微光下,顾忘川的眼中倒映着闪烁摇摆的烛光,他在沉思。治病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起初他只是怀疑,但照月老信条中所说,这村子里确实混进了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村民们已经替他们将他们的住处打点好。村长屋外的篝火仍未熄灭,添进去的柴火毕毕剥剥响得清脆,有村民拿了自家的白面馒头在火上烤制,村子因为瘟疫的缘故实在是太艰难,这是村民们替他们准备的晚饭。顾悠接过沈娘递来的馒头,叉在竹枝上被火烤得焦黄,散发着诱人的炭火香气。沈娘是村长的夫人,生着一张柔弱的脸,本该是干净的皮肤却在脖子那块能看见一处明显的溃烂。她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张口咬下,馒头外焦里嫩,外头是烤得爽脆的口感,里头却依然是蓬松柔软的。之所以需要思索片刻,是因为若是这时候将馒头递还给沈娘,不仅显得突兀,还需大费周章解释一通自己不需要饮食的问题,万一人家理解错了,以为是嫌弃他们村里的粗劣饮食,岂不是闹得尴尬。
见顾悠举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吃起来,沈娘露出了欣慰的笑。她笑起来真的很美,顾悠心想着,若是没有那些丑陋的伤口,她会是怎样的迷人。
在顾悠吃着馒头的时候,顾忘川已经随着村长前往几名病重的村民家里,一同跟随的还有村里的大夫沈和。他是这村里为数不多的没有染病的人之一。
“这是种怪病。生病的人起初只是身上发痒,皮肤干燥蜕皮,很快那些蜕皮的地方便会发生溃烂,而后便是昏厥,出不了七八日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没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皱着眉,他是医者,见多了生死之事,可是这些日子里村子里几乎每日都会有几个人去世。几个没得病的人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便和其余几个还未病重的人将这些人的尸首拉去村后烧了,恐怕日后得烧遍整个村子,只不知最后剩下的还有几人。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只是来了这里,恐怕便不能够完好地回去了。”沈和坦言道。他是个老实人,当了一辈子村子里的赤脚医生。“我都不知道下一个病倒的人会不会是自己。我家里还有个娃娃,他如今是好好的。我只希望你们来了以后能让他别受这怪病的折磨。那些病倒的人我日日见着,他们都很痛。我不忍心让他痛。”
“你是个好父亲。”顾忘川说道,“瘟疫定有它的来源,若是能够寻得它的源头,问题便能够迎刃而解。”
“这病是从一月前开始的,我记得很清楚,那会儿我内人才方生下娃娃,便得了这病。”沈和的语气有些沉重,却不得不拖着悲伤的情绪继续说道:“她身体本就不好,才五天,便没了。内人头七还没过,便又有人陆陆续续地来医馆,症状大同小异,普通的汤药对他们来说没有一点效用。再过些时候,便是你如今见到的场景。”
“安乐村可有什么固定的水源?”
“有。村民们都是喝村后的井水,这是口老井,祖祖辈辈都是靠着这口井的水源来生活的,是从地底下打上来的,应该没有问题。”
沈和点着火把,在前头替顾忘川指引道路。村子不大,从村口到村后只有寥寥几步路,不多时候,便能看见那口老水井。水井的外头染着青苔,内井壁上也生着一层绿油油的苔藓。沈和将手中火把插向土中,随后便拿吊桶打上半桶井水来。火把在井水中映出他们二人面庞的轮廓,顾忘川双手捧起一抔水,先是小心地嗅了嗅,水中没有什么异味,也未见着任何异样,他便将手中的水一口饮下,口中清凉甘甜。
“你近日可有在饮这水?”
“这是村子里唯一的水源,家家户户日日都得靠它。”沈和见顾忘川面上不显露,便试探地问道:“这水可有什么问题?”
顾忘川摇头,道:“没有。”
沈和忽然吁了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我起初也觉得是这井水的问题,但是为了安稳人心,始终不敢和村民们说。老祖宗留给我们的也就剩这口水井了。”
既然排除了井水的问题,两人便往回走。沈和提议顾忘川先回去休息一晚,明日白日再继续寻找。顾忘川回到小屋子的时候顾悠已经在屋内等候着。她坐在板凳上摇着腿,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是有什么难事?”顾忘川问道。
“哥哥你觉不觉得那沈大夫有些古怪?”
顾忘川嘴角一抿,问道:“你又没有跟去,又怎会知道?”
顾悠面上的表情如同做了错事的孩子一般,将一条腿摇得更加剧烈。她回屋以后不明晓顾忘川的处境,人生地不熟地也不放心,便偷偷地使了观微之术一路追踪着顾忘川的去向。尽管观微术是蜀山弟子们的一门必然需要修行的法术,但是因为这个术式很容易窥探他人的隐私,便成为了一门名义上的禁术。蜀山弟子若是轻易使用观微术,是会受到重罚的。顾忘川这是明知故问。
“悠悠是何时学会的观微术?”他将语气放得极为平缓,这让顾悠舒心不少。
“在藏书阁待了一阵子,无意间翻到观微术,我瞧它也不难,便自己随手试了试,想看看蜀山外头的东西,可惜蜀山的结界我透不过,这也算是我第一次用观微术看见点什么。”
“在外头还能允你使用,回去了蜀山可千万不能再用观微术,若是给两位师兄知道,我可免不了受罚。”顾忘川叮嘱道,随后又说,“不过我确实觉得那沈大夫有些异样,但这仅仅是直觉,还是得拿出点证据来才好说话。”
两人果真想到了一块儿,便是趁着夜里去沈和家中打探一番。顾悠找到了沈娘,询问沈和家的住处,沈娘悉心地替他们指好路。她虽然也在病中,却不像其他人那样垂头丧气坐着等死。她告诉顾悠,自己打小便生在安乐村,而后嫁给村长,村长待她也十分和善。沈娘信任顾悠,不像其他人那般将他们兄妹二人当做是救世主一般捧在手心里生怕给跑了。她对生死十分看淡,也信命数。沈娘大约是这乱世你幸存下来的极少数能够保持着淡雅心灵的人,即便是在安乐村,一个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的地方,因为一场疫病掀起的狂澜也击不跨她。人心皆乱的时候,她依然能够安然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