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悠时常想起阿剑的话,便请了夏侗的允许,终日待在藏书阁中。只因对阿剑身世的好奇,翻遍大大小小的藏书,终于寻得一本名曰《奇人志》的书。然而无奈失望的是,这本书讲的不过是民间的种种奇人异事,却从未提起其余五界的不同寻常的人物。她心中莫名,却也实在想要得知关于阿剑的事情。只是似乎眼前的种种,都在阻拦着她继续去了解这个人。顾忘川不肯说,旁的人未必知道也不好询问,她只好无奈作罢。
也不知是否是二月二将临的缘故,蜀山上的一切似乎都显得不安宁。顾悠依旧于每日午时出桐桦殿,到药厨房喝上一碗汤药,只是那汤药开始的时候是黑褐色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却成了红褐色。顾悠询问药厨,药厨说是多加了几位红枣枸杞,还添了其余几味滋补的药材,所以味道也会有所改变。自从夏侗不再对顾悠有所拘束,她便多出了空能去玉衡那儿找阿宇和梁疏影。
顾忘川放走第二剑的事情最终还是没能瞒住玉衡与夏侗,只是得知这件事情以后夏侗却是出奇的冷静,反倒是玉衡那处担忧得不行,这担忧的地方倒不是毓崆剑被盗,而是万一第二剑将蜀山结界破绽的事情说出去,将会惹出多大的麻烦。
顾忘川只是淡淡说道:“我相信他的为人。”
“他这样一种亦仙亦魔的人,性情极为古怪,谁知道他出去以后会干出什么事情。你若是捉了他,凭他入山盗取毓崆剑的罪名,便能将他关在锁妖塔内。你这样将他放了,若是他违背正道投靠了魔界,或只是随随便便与旁的人那么一说,蜀山的安危你可担保不了。”
“他没有朋友,断不会与旁的人言说,至于魔界,更不可能。”
顾忘川不欲再与他多言语,挥袖转身离去。夏侗依旧默不作声,瞧着玉衡正在气头上,待顾忘川走后不久便也离开。顾忘川一个人走至蜀山的后山,圣池后头的结界破绽处的草地都已经枯黄。蜀山上的绿植之所以能够免些季节更替的影响,这结界便立了大功。如今虽然肉眼看不见结界的破损,但这一小片枯萎的草地却也是重大的隐患。他确实担不起蜀山的安危,如果妖魔界知道这一处破绽,怕是蜀山将无宁日。
顾忘川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旋即两手食指的指尖都出现了血色的红点,随后流出血来,他将两根手指交叉着在结界的破损处划出几道十字,随后那些血色的十字交叉成一张恰好能够填补结界破洞的网。这虽然不是万全的法子,但这种方法能够暂时抑制结界外部天气对结界的影响,确实不容易发现结界的漏洞所在。若是有人强行想要破了结界,他也能够第一时间察觉。
这件事情便算暂时解决。很快入冬,蜀山上更是人心惶惶。药厨那儿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还有几月便是仙魔交战的时刻,众弟子的师父们都为自己膝下的弟子特意准备了每日一份的药汤,于是场面十分壮观,到了午时除了一群人拥挤着前往膳堂用饭,每个人还几乎同时端着一碗黑咕隆咚的汤药一饮而尽,咕噜声响彻云霄。这样一来顾悠便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大家一同喝汤药,有的绿的,有的黄的,虽然夏侗命了她不许和其余弟子一同喝药,但至少心里也觉得安慰些,至少每日的怪味不是她一个人承受的。听其余弟子们的碎语,这喝药的章程还是夏侗一手指导的。弟子们叫苦不堪,明明身强体壮没伤没病,却得平白地喝下这么多不好不坏的苦药。
于是每日喝药的时辰,顾悠便一个人来到药厨房,药厨便会从柜子里谨慎万分地取出给她的药,说是药材珍贵怕凉了损了药性,才包得严实藏在柜子里好似不让别人发现似的。有一次不小心汤药洒上了衣角染红一片,药厨皱着眉非要她将外头的衣裳脱下下当场洗净了才归还,尽管顾悠口口说着不必劳心,药厨却始终觉得过意不去。顾悠也是个心软之人,便将衣裳交给了他。其实洗衣裳这种事情她一个清洁术便能够解决了,见药厨这般热心,始终不肯让她接受,便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又是搓又是拧的洗干净上面的药渍。接过湿淋淋的衣服,她转身一个小法术便将它变成一件干衣服。
不想回桐桦殿的路上遇上了阿宇,正从膳堂出来,顾悠抬手招呼道:“阿宇,你喝药了吗?”
阿宇微笑着说道:“刚喝完。你呢?怎么都没见你和我们一同喝药,掌门入室首徒还有不用喝药的特权不成?”
顾悠摇头道:“当然没有特权。我敢保证,我喝的药一定比你们喝的更难喝。”
“你又没喝过我喝的药,怎么知道你喝的一定比我喝的难喝呢?你说对不对?”
顾悠觉得话中有理,便又点点头。阿宇抓过她的手臂,方才她打招呼的时候袖口一闪而过一片红色的污渍,莫不是受伤了不成。果然定睛一看,袖口处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红渍,像是被水洗过一般。
“悠悠你可有哪处受了伤?”
顾悠这才发现,方才药厨手洗的衣服竟没有完全将污渍去除,劳烦了他辛辛苦苦洗了一件衣服,果真不如自己的清洁术来得好使。她抬头瞧着阿宇满是担忧的眼神道:“是方才喝药的时候洒在了袖口上,而非受了伤。阿宇你不必这般担心,若是有伤我自己不是最清楚的吗。”
阿宇蹙着眉头问道:“你这药怎么是这种颜色,倒像是干了的血迹染在了袖口中。”
顾悠无奈地笑道:“我瞧着那药,也觉得自己跟个嗜血狂魔似的,红黑色的一大碗,倒不知里面究竟加了多少的珍稀药材才能拼凑出那样难以下咽的味道。”
阿宇忽然低下头,在她的袖间闭眼一嗅。他修长的睫毛衬着古铜的肤色,时而眉头微蹙的模样确实好看。她袖间有一阵淡淡的异样的腥气。
“阿宇,你这般着迷,可闻出些什么?”待阿宇将她的手臂放下以后,她也禁不住举起自己的袖子在鼻子前一阵猛嗅,哪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我只知你从小听力过人,却不知你的鼻子还有什么奇特的能力。”
阿宇笑道:“我可没说我闻出些什么来。不过你记得将袖子上的药渍消了,不然红红的一片多难看。”
顾悠听罢,旋即一记清洁术,便将袖上残留的污渍统统给消除了。又是一件崭新的衣裳。
待顾悠走后,阿宇心中困顿,瞧着四下里一时间没人,便偷偷地溜进药厨房。似是被心中直觉牵引着,他总觉得顾悠喝的药里面有所古怪,单是凭那颜色,便叫人不放心。尽管是夏侗替她准备的药材,虽然也知道哪有师父不为自己徒弟好的道理。在药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搜索一通后,依旧没能寻出点蛛丝马迹,只好照着原样将物件放好后偷偷摸摸地离开。
一转身,梁疏影正站在药厨房门口叉着双手摆开架子等着他,心中不禁一跳,身子禁不住抖了几抖。梁疏影瞧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忍不住笑道:“你慌什么啊,干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情,看着我都觉得害怕了。”
阿宇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梁疏影别过脸去,好不让他看清自己面上失落的表情。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说道:“你始终是不愿信我的。你方才溜进来的时候我便偷偷看着,若不是支开了旁人,看着你这样鬼鬼祟祟的人就不止我一个了。”
阿宇忽然觉得接不上话。梁疏影旋即抬起头,脸上强撑着笑意道:“你还当真了。要不是我偷偷跟着你,哪会知道你跑这儿来了。其余弟子们早就都走了,你无需担心。”
见阿宇依旧不言语,梁疏影便自顾自说道:“阿宇,你莫要继续寻了。即便事有古怪,你继续寻下去也寻不出个所以然来。说到底这蜀山上下,谁心里没有个秘密呢。”
听她这样一番话,他心中怔了怔。忽然想开口问道她究竟知道些什么,转念一想若她只是信口一说,自己一番盘问反倒扫了兴致。他便顺着她的话说道:“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座岛屿。我从没有不信你,只是不想让你卷入不该卷入的事情之中。蜀山已经很乱了。近日里怪事频出,谁心里都没个底。师父师伯虽然都没有提起,但四处传得沸沸扬扬你应该也有所耳闻。听闻那时候偷盗毓崆剑的是从魔界混进来的奸细,可三大上仙都没能将其捉着。如今的蜀山谁知道里面究竟混着多少不明不白的东西。我只希望你也能够谨慎小心些。包括我在内,谁都不要轻易靠近。”
梁疏影听她一席话愣了半晌后蓦然问道:“难不成你也是魔界混进来的奸细不成?”她这话半带戏谑,从方进蜀山时候便认识了阿宇,再熟悉不过的阿宇,她自然是了解的。阿宇听罢她的话,转头对她莞尔一笑道:“你觉得呢?”
梁疏影死命摇头,当然不可能,尽管如今的阿宇与那时候方入山的阿宇相较,面上看着成熟稳重了不少,性子上也颇有变化,可是她每日瞧着,绝对不可能看错的。就算蜀山上所有的人都是魔界派来的奸细,阿宇也绝不可能是。
“我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你有没有发觉,掌门师伯从不让悠悠与我们一同喝药,这喝药的规矩是他立下的,我们所有的人都在一块儿,唯独悠悠一个人是躲在药厨房里一个人喝药。我瞧着她袖上残留的药渍,实在不像是药物的残留。而且我觉得那气味好生熟悉,我似乎在哪里闻见过。”
“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梁疏影郑重其事地说道。
阿宇笑了笑,转而恢复到了平静的脸色。说是平静却也不像,似乎心中有事,但又不想被人察觉到,强装出了一副镇定的模样。
顾悠回到桐桦殿后,心中也生疑惑。夏侗替她准备的药说是调息养神的功效,有助于日常的修为。起初还是有成效的,后来忽然有一天那汤药变成了红黑色,她又喝了一段时日,虽然身体上并没有什么不适,但是夜里却噩梦频频。回忆起梦的内容,却从来记不了多真切,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被一条赤黑的巨蛇缠绕着,常常勒得自己喘不过气,而后从梦中惊醒。起初她也没注意,今日阿宇这样一提点,才蓦然回想起些什么。
傍晚时分,顾悠估摸着夏侗这个时候该在书房里喝茶,便在怀里揣着一本书,走到书房前轻叩着门。夏侗的书房平日里是从不开门的,顾悠也从没有去书房找过他。书房里静悄悄的,顾悠敲了好一会儿的门,里头始终没有个回应。顾悠小心地推了下门,吱呀一声,书房门便打开了。屋里头一阵浓郁的腥气鱼贯而出,她的脚步不自觉得便朝里迈着,想要寻到这阵腥气究竟来源于何处。
夏侗的书房与她想象的大不相同。她本以为夏侗喜欢气派,因而桐桦殿的其余地方都是一副富丽堂皇的模样。可他的书房却是极朴素的装潢。与其说是朴素,确切的说应该是简陋。一张小方桌子,上面一壶新沏的茶,顾悠伸手摸了摸,壶里还是温热的,茶杯里的茶还未饮尽,细碎的茶渣沉在杯底。除了这张桌子,便是墙上的挂着的一幅画,上面是一名女子的肖像,那女子身着一身素白衣裳,乌黑的长发垂至腰际,一双眼睛却拿丹青绘得鲜红,好生诡异。
顾悠正仔细端详着,冷不防夏侗出现在她的身后,哑着嗓子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顾悠吓得心里咯噔好几下,呆呆地看着夏侗。逆着光,他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显得惨白。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又问了一遍,顾悠这才回过神来,掏出怀中的那本书说道:“这是从藏书阁带回来的书,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请师尊指点一二。”
夏侗接过她手中的书信手翻了翻,淡淡地说道:“往后不要来书房,若是想寻我,你喊我一声,我若在这桐桦殿中,自然能听见。”
顾悠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自己的来意本非纯心求夏侗答疑解惑,他忽然露面又说了这样一番话,倒让她觉得心里发虚,一时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都忘得一干二净。夏侗见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忽然笑了笑。顾悠从未觉得夏侗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他身上冰冷的气息混着书房内难闻的腥气,让她恨不得立马钻进地里。只见夏侗摆摆手说道:“你先回去吧,为师想要一个人再喝杯茶。”
顾悠做了个揖,转身便要离开,却被身后的夏侗叫住。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脑中一阵麻木,眼前转瞬漆黑一片。
顾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算了算已是子时时分。谁知睁开眼时候见着自己的床头竟坐着阿宇和梁疏影两人。阿宇手中一支火折子闪着微弱的橙光,印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见到顾悠醒来他面上的表情变得明朗起来,随后压着嗓音轻声问道:“悠悠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顾悠只是诧异他们为何会身在桐桦殿中,尤其还是在这个时辰,若是被夏侗或者是玉衡知道了,肯定又免不了一顿责罚。她摇着头,却见阿宇从怀中掏出一颗浅绿色的小药丸,伸手便接来。
“你把这个吃了,或许能有些用。”
顾悠疑惑片刻,最终还是一仰头将药丸咽下肚子。却不料这个药丸又是给她带来一阵头晕目眩的感受。她心里想着,却猛然一惊,瞧着眼前的二人在旋转的天花板与地面中晕成一轮漩涡。
“待明日白日的时候我们再想个法子,悠悠午时必定要前往药厨房喝药,那时便是我们的机会。”阿宇轻声对着梁疏影说道。
梁疏影便将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塞在顾悠随身带着的香囊里。香囊解开的那一刻,香气浓郁地散开来。阿宇觉得格外熟悉,忽然想起自己那时受了伤昏睡的时候,便是这安神香的气息日日夜夜陪伴着自己。出神之际,听见梁疏影柔软的声音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他点了点头,熄灭了火折子。离开桐桦殿后,梁疏影蓦然抬头。今夜月色甚好,又是一月十五将至。她不禁感叹道:“这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又一年,时间飞逝。算算来蜀山上的日子,再过几月便是整两年了。”
阿宇也抬头,月光那侧,隐隐能看见蜀山上锁妖塔高耸的塔顶。子时人声已静,唯有耳边的风声渐远,虫鸣已稀,本该是静谧的月夜却显得格外不安定。阿宇似乎又听见了锁妖塔内那个女人幽幽的哭声,她依然是那样不卑不亢地抽泣着。她为什么要哭呢,是否是想念自己的家乡,想念自己的孩子,想念与自己的种族一同生活的愉快的日子。
“疏影,我问你一个问题。若是你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孩子,却不得从你的孩子出生那一刻起便与之分离,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梁疏影被他这忽然的提问给问住,脸上一红,急忙转过脸去不让他瞧见自己的神色,转念一想这样的黑夜里怎样的神色都是无法被瞧出来的,便又将脑袋转回来说道:“若我是那个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吧。但我也心疼那个母亲的孩子,他从小不在母亲的身旁生活,享受不到天下的孩子都能够享受到的母亲的爱,他接下来的日子能去哪里,又能够怎样生活呢。”
她说完这话的时候忽然听到耳畔一阵深深的叹息,又忆起顾悠曾与她说过的事情,恍然醒悟后急忙说道:“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
阿宇浅笑道:“你说的一点都没错。”
月华之下,阿宇猛然瞥见一个雪白色的身影,他一双眸子映着月光比星辰还要明亮,比黑夜还要深邃。这倒让阿宇冷不防地打了个寒噤。他想方设法地混进了桐桦殿,也将醒事丹喂给了顾悠,想要查明其中真相,却没料到顾忘川会在这个时候忽然出现。他平日里闲暇无事的时候便长久地在无印殿闭关,怎会在这时候忽然跑出来了。
顾忘川的表情出奇地严肃,这个季节夜晚微凛的寒风吹在阿宇的身上,顾忘川目光清寒,不由得加重了他身上的冷意。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寒风中传来几个生硬的字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阿宇一时无言,梁疏影见阿宇这般踌躇也变得手足无措起来,顾忘川忽然冷冷地笑起来,这笑容是阿宇从未见过的,带着冰冷与无情,还有脑后一阵酥麻的暖意,他眼前的星月被暗夜的暮色吞噬,顾忘川的脸变得模糊,他忽然想笑,却笑不出来。
顾忘川掏出白瓷瓶,将这昏睡过去的两人一同装在瓶里,这样一来万一碰上蜀山的守夜人,也不会因为大晚上的不休息还带着两个昏迷不醒的蜀山弟子显得过于奇怪。送他们二人回去后,他便回到梧圩殿。梧圩殿少有人气,他自己平日里也不常住在其中,因而清冷得厉害。他瞧着自己的青竹床榻,伸手一挥那上面便多了一层厚实的冰雪,他也不脱衣裳便径直躺上去,刺骨的冰凉透过几层丝薄的衣裳侵蚀着他的脊背。他睁着眼瞧着床顶上的金色的帐子,眼前的景致起伏不定,那时候是她第一次来蜀山,也是他见着她的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