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散伙后,顾悠才忽然想起自己此番出桐桦殿本是为了去药厨那儿取自己的汤药。于是急急忙忙又寻到了药厨那儿,谁知药厨并不在厨房里,倒是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猫着身子躲在柱子后手里抱着块干冷的馒头急急地啃。正好被她抓了个现行。
顾悠的忽然出现吓了那人一跳。他一身黑衣裳将自己周身裹得严实,将一张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衬得更为惨白。他的嘴上糊满了馒头留下的渣子,看样子是饿坏了。看他的模样,也不像是蜀山上的人。
“你是什么人?”顾悠警惕心很重,一面说话,一面在袖中悄然握住了清曜。
那人双手捧着馒头,瞧着顾悠攥得严实的右手,只觉得剑气扑面而来,寒意暖意交杂,确是一柄好剑。只是他实在是太饿,也不管顾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只管啃着手里的馒头。顾悠看他狼吞虎咽的模样一阵心疼,说道:“冷馒头吃多了对身体不好。膳堂就在隔壁,我去给你拿些热食来。”说罢她转身去了膳堂,很快手里多了一碗热汤和两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随手递给那人道:“冷馒头别吃了,这里有热的,吃着舒服。”
那人怔怔地看着顾悠,愣了半晌才缓缓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热汤和馒头,一口咬下去,果然比冷馒头松软许多,忍不住连咬了好几口。见他正欲喝汤,顾悠急忙阻拦道:“有些烫,先吹了再喝,免得烫伤舌头。”
那人瞧着顾悠,忽然笑起来,露出一排皓白的牙齿。他顺手将嘴上的馒头渣子抹去了。这时候顾悠才发现,其实面前的这人长得还是挺好看的。唇红齿白,额间宽阔,眉宇凌厉。长得倒是有模有样的,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竟偷躲在药厨这里偷吃东西,看起来也不像是坏人。
她忽然一拍脑袋,糟了。明明自己是来寻药厨索要汤药的,如今倒把正事给忘了。往前面的桌子上一瞧,一碗冷冰冰的黑褐色的东西正摆在那上头,想必便是她的汤药了。
“你生病了?”那人不说话还好,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顾悠惊得双手一抖,差点没将手中碗里的药打翻出来。那人的声音很温和,却有些苍老,听起来该有四五十岁的光景,可他面上却生得年轻,满打满算不足二十五岁。
顾悠摇摇头道:“师尊说我身子弱,要求我每日来药厨房喝上一碗汤药,有助于日后的修行。”
那人又一阵笑道:“怪不得你袖中藏着清曜剑,原来是蜀山掌门的徒弟。”
“你怎会知道我袖中藏着清曜?”
“清曜剑气太显,尽管它的剑鞘将它的剑气压下不少,可你方才欲将其御起,这才使得它的剑气大肆流露出来。不过看来它确实很听你的话。剑有灵,才能应你心中所想。”
“那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人沉思片刻道:“你叫我阿剑便是。”
“阿剑,你怎么这般打扮?光天白日的,偷偷摸摸躲在药厨这里做什么?”
阿剑假意抽泣道:“你瞧我,多久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们这里来,吃上点东西。只可惜我寻了好久才寻到一条上山的道路,如今想要下去,却好难。”
“照着你的模样,可不像是难民一流。若你不提清曜一事,我还姑且相信。如今你这不是自找没趣。”顾悠终归还是戳穿他,阿剑摇摇头无奈笑道:“想不到你这小丫头还挺机灵。只不知你叫什么名字?我倒是乐意与你交个朋友。”
“我叫顾悠。”
“你姓顾?你与那顾忘川可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哥哥。”
阿剑眼中放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掌门入室首徒,又是忘川上仙的妹妹,这丫头可不寻常。
“我就说呢,怎么你俩说话的口气那么像。”
顾悠惊讶道:“你认识我哥哥?”
“我与你哥哥不仅认识,还甚为熟识呢。”
“那你为何不去见我哥哥,你若是饥饿,他自会叫厨子准备上一桌酒菜迎接你。”
阿剑思索道:“你有所不知。我与你哥哥从不在白日里见面,这世上在白日里见过我的人并不甚多,你算是极幸运的。若你真不放心我,你今日看着我便是。我与你哥哥约定了今夜里见面。这蜀山结界进来容易出去难。我还指望着你哥哥给我寻个法子送我下山呢。”
阿剑忽然伸手,欲接过顾悠手中的汤药,顾悠顺势一躲,他笑道:“用不着这样谨慎。如你所说,冷馒头不好吃也吃不好,这汤药若是冷着下肚,需得靠身子来暖,本就身子弱,又伤着脾胃,你说是不是不好?”
顾悠听罢便将手中的药碗递交给他。他面上微微一笑,便将药碗重又放回桌上。只是与方才的不同,药碗上蒸着热气,一阵药香扑鼻。顾悠端起碗来一口饮下,温度恰好,药也不苦,腹中一阵暖意。这样一来,她对阿剑的警惕心又消了几分。阿剑不愿意白日里见人,蜀山上人若是知道来了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也必将大乱,药厨房并不是久留之地,桐桦殿又有夏侗在着实不当,思前想后,顾悠还是趁着午间大家休憩的时候,偷偷摸摸带着阿剑来到了后山。
净心池池水渐长,今日里雨水不多,也不知这满溢的池水是从哪儿流出来的。顾悠便猜想这池底必有一个泉眼,涌出源源不断的池水来,即便是在干旱的季节,也丝毫不用担心池水枯涸的问题。
阿剑用双手捧起一抔池水,大口饮下。顾悠看得惊呆在原地,这净心池水就算是仅仅接触到人的皮肤也能感受到疼痛,阿剑却能够面不改色地将其饮下。阿剑拿袖口擦去嘴边残留的水珠子,回头看见顾悠痴愣愣地站在原地,起初惊讶,而后幡然醒悟道:“你可知这净心池池水为何有它的奇效?”
顾悠只知道蜀山上天然存在的池水,除了净心池,还有圣池。一个能够检验人心,另一个则是汇聚了天地灵气能够救伤治病。只不过为何净心池水能够检验人心,她却不知道。于是摇头。
阿剑一副轻描淡写的神态道:“你可信万物皆有灵。活物死物,都有它们本身的灵性在。就如同我方才对你说的剑有灵。这净心池水本只是普通的池水,靠着池底的山泉眼终年不会干涸。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传言说只有心灵干净的人,才能够顺利下得净心池。众人为了证明自己一心向善只为修仙,纷纷下了净心池。心中有鬼的人,明明只是普通的池水,也会觉得疼痛,而心胸坦荡的人,自然是丝毫无恙。久而久之,这池水便似有了生命一般,还真的能检验人心是否纯良。至于我能饮下净心池水,却是因为我的体质特殊,连毒药都能大口吃下,更不用说这池水了。”
顾悠痴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奇人。”
“那我要说我是一把剑修炼而成的,你是不是也相信?”
“信,为什么不信?”
阿剑无奈地耸耸肩,这小丫头聪明的时候很聪明,犯起混来确实也够傻的。
“若是从盘古开天时候它便能日夜吸收天地灵气,倒还真有可能化作人形。即便剑有灵,但这种死物,修炼成人的可能性还是极小的。这些最基本的道理,你师尊难道没与你说过?”
顾悠摇头道:“师尊从来只教授剑法仙道,旁的事情不会多提。”
“那便是你师尊的教学不周。这世间万物,又有什么是真正能够被参透的。万物皆有关联,你知晓了剑法,却不知剑灵究竟为何物,你学习了仙道,却不懂得如何用所学所思去感悟世间万物。你学习的东西太过于片面,这对于你日后的修行并没有什么好处。相较这点,我觉得你哥哥知晓的,可远比那夏侗多得多了。只是你为何要拜夏侗为师?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忘川的修为在整个蜀山乃至整个仙界都是无人可比的。你若是不怕旁人言语,尽管跟着你哥哥修行,你天资甚好,日后必成大器。”
“哥哥心中有碍,始终不愿收徒。况且是师尊在接掌蜀山掌门之日执意要收我为入室首徒,为此引起了无念师兄的不满,还引发了一场惨案。”
“你的意思是说,在你来蜀山以后,这山上还因为首徒的争夺发生了命案?”阿剑看起来对这件事情颇为感兴趣。只因这一任的掌门入室首徒,很有可能便是下一任的蜀山掌门,就算是修仙的人,也难免权欲熏心,如今倒好,还真有人成为了这下一任掌门的牺牲品。只是他瞧着顾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怎么样也没有掌门人的风范。不过现在说这话恐怕为时尚早。若要等到下一任掌门的上任,若是不出意外,等夏侗飞升时候还得等上个二三百年,谁知道几百年后的事情变得如何,就算是明日的事情,也都没有个预料。转念一想,还是开口道:“你必然不愿多说,是我冒昧了。这是谁也不愿的事情。”
顾悠愣了会儿神,又轻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抬头问道:“你与我哥哥约定的今夜何时见面?”
“还没个准,只要天黑了我便去找他。他自然会等着我的。”
只不过天还没黑时候,阿剑忽然嚷着肚子饿。顾悠耐不住调侃道:“既然喝得了净心池水,那便去多喝些一些果腹吧。”
阿剑调头便要去喝池水,惹得顾悠一阵啼笑皆非,只好说道:“你在这儿等着,想吃什么我去给你拿。”
“馒头即可。”
很快顾悠回来,怀里揣着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阿剑依旧不顾吃相地狼吞虎咽着,见顾悠满眼困惑地瞧着自己,伸手递出一个馒头问道:“你是不是也饿了?”
顾悠连忙摆手说道:“我只是瞧你总是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我一个人在外奔波,有一顿没一顿的,如今找了个地方有些吃食,难免有些把持不住。”
“可你只吃馒头,若你想吃点细面条米饭一类的,我也能为你寻来。”
阿剑咽下一口馒头道:“你难道不知道,这馒头才是所有的吃食里最精致的东西。用精细的面粉和成面团,靠着锅子里沸水的热气软磨硬泡地蒸出个囫囵个儿,每一处孔隙都将水里最精华的东西吸收进来,还能化出一面完整的皮相来。”
顾悠津津有味地听着他胡诌,时不时点头称是。
阿剑被他这般痴傻的模样逗乐,说道:“你这小丫头还有些魅力。”
时至入夜,顾悠与阿剑二人始终待在蜀山的后山,毕竟是秋,后山人稀,自然也清冷许多。太阳落山以后,顾悠难免觉得身上发冷,只叹这一半的仙身虽免去了自己日常饮食的繁琐,却没能产生抵御寒冷的功效。阿剑瞧着她搓着双手的模样,便知她手部的寒冷,便在地上挑了些枯叶干柴出来,找了块草叶稀少的地方,单凭着手指一捏便出来一团火来,他也不觉得烫,点上后便将指尖的火熄了。顾悠忍不住去看他的一双手,他也不藏着,摊开双手任她打探。这无非就是一双平常的手,右手上还覆着一层老茧,可见也是名使剑之人。
“你可瞧出什么不寻常?”阿剑忍不住笑道。
“什么都没有。”顾悠有些不服气,说道:“常人的皮肤如何经受得火焰的灼烧。还有我喝的那碗汤药,你不过一手接去,便有了热度。”
“小丫头好奇心不要太重,这世间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去了,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名。”阿剑说罢,恍然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该去见你哥哥了。”
“你要我与你一同前往?”
“你不与我同往,如何证明我说的究竟是真是假,万一跑了,你这一下午不是白看着我了。”
“可我觉得你不像是坏人。”顾悠郑重其事地说道。
“你还小,入世不深,但我务必要提醒你,这世间除了自己,谁都是虚假的,谁都不能够轻易相信,即便是你的家人,你身边的,你最爱的,都不能相信。”阿剑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转瞬而过的惆怅,却被顾悠不经意地瞧见。这必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而后阿剑告诉顾悠,顾忘川约他见面的地点在藏书阁的屋顶上。那儿人少,又挑选在夜晚。今夜云重,遮蔽了月亮,星辰也没有几点光,所幸顾悠的修行课中还有夜间行走一门,她的夜视力已经足够她在黑夜里看清前方的东西。越黑的地方便越能发现,阿剑的眼睛其实是会发光的,两颗眼珠子凝结着赤色的光,如同跃动的火苗一般闪烁着。
“黑夜里的我才会是真正的我。”阿剑蓦然转身,身后一席白衣的顾忘川似一支箭立在屋顶的另一头。风吹起他的袖袍与长发,一双黝黑的眸子盈着淡光,嘴角一抹浅笑。他低沉的嗓音被屋顶的风送到阿剑与顾悠的耳边:“你竟知道我在此处等你。”
“除了这里,我想不到你会在其他什么地方等我了。忘川,许久不见。”
顾忘川依旧是一副恭敬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必定会来寻我。我可以放你走,只是那东西你你拿不走。”
阿剑冷笑着,蓦地双手扼住顾悠的咽喉说道:“那么这般,我可能全身而退?”
顾悠一惊,急忙想要挣开。他的力气太大,她怎样也不能将他的手掰开来,只是他虽然扼住她的咽喉,她却丝毫不觉得疼。顾忘川面无表情地朝前走了几步,见他没有什么反应,又朝前走了几步说道:“第二剑,我原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是我太大意了。”
忽然他面上的表情放松下来,脚步也不再前进,只是淡淡地说道:“你带着毓崆剑走吧,蜀山后山圣池后头的那一处是蜀山结界最脆弱的地方,我想凭着你的能力,脱身足矣。”
阿剑面露微笑,却依然没有松手。
“我如何相信你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悠悠在你手里,我没必要拿她的命下赌注。我会送你到那里,到时你便将悠悠交还给我,我便放你出去。”
阿剑犹豫片刻,点头应允。行至圣池,顾悠始终被困与阿剑手中,她的身子保持了太久不变的姿势,有些僵直。所幸脖子那处不觉得疼痛,阿剑明明无意伤她,却不得不用这种方法来瞒过顾忘川用以出山。既然如此,自己也心甘情愿与他共同演上一场戏。
顾忘川一挥手,原本肉眼看不见的结界显现在三人眼前。顾忘川一手指向一处,那儿的结界面果然比其他地方看起来要薄许多,他一掌内力运向结界那处,隐隐能看见上面的一处窟窿。这便是蜀山结界的破绽了。
“将悠悠还来,你便可以走了。”
阿剑望着身前的顾悠,猛一使力将他推向顾忘川,自己则化作一道黑色的影子从结界的破绽处逃走。他离开以后顾忘川又将结界隐匿起来,顾悠则一直低头不语。面对顾忘川,她实在无法说谎。
“悠悠来,我瞧瞧你脖子上可有伤?”顾忘川仔细地将她的脖子检查了一遍,除了两点指尖的红印,并没有其他的损伤。他忽然笑道:“想不到我最疼爱的妹妹,也学会和旁的人一同欺骗我了。”
“可是哥哥,阿剑他不是坏人。”
“孰好孰坏,可不能单凭半日的相处便能知晓。我若不是知晓第二剑的为人,可绝对不放心他花了整半日的时间与你在一块儿。”
顾悠诧异道:“原来哥哥都知道。”
顾忘川忽然抬头瞧着漆黑的夜幕,叹气道:“他也算是个可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