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魔君的这一番,旅行的兴致也被扫了大半。于是二人便早早回到蜀山。才方至蜀山大门,就听见山门前的弟子在絮絮叨叨着,说蜀山上来了一名貌美如花的姑娘,还是从瑶池来的神。顾忘川一瞧见,这不就是花神么。哪是貌美如花,分明生来就是一朵花。
花神正与夏侗在桐桦殿喝茶,与在浣花园见着的模样颇有些不同,似是为了来蜀山这一趟还特地装扮过一番,面上添着精致的妆容,额间一朵秀色牡丹。
“妄心。”顾忘川这么一唤,花神似是愣了愣,过了半晌才回过头来。顾忘川还没来得及将自己那身在人界穿的衣裳换下来。花神看得嗤笑,这样的一个衣着朴实的仙人她是从未见过的。见她直盯着自己的衣裳看,顾忘川才幡然醒悟自己来得匆忙,正想找个推脱先回去将身上的衣裳换下来,却听花神道:“你穿凡人的衣裳也甚是好看。”
“不就一身衣裳么。师弟容貌过人,穿什么衣裳都是好看的。”夏侗也在一旁说道,“不妨一同坐下来喝茶,这是新进的龙井,味甘不涩,爽口得很。”
顾忘川正好觉得口干,一杯清茶饮下,口中一阵畅快。这时候才忽然想起花神不应该是能够随便出现在蜀山上的人。尽管天规没有规定仙与神连日常的交往都不能够,但与月老不同的是,花神向来喜居瑶池,要说来蜀山,这也是头一次。似是知晓了顾忘川的心中所思,赤霖说道:“这是花神第二次来蜀山,想想上一次,都已经过去两百多年。那时候师弟却已经不在。”
花神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此番前来,是应了父神的嘱托,来邀忘川上仙上瑶池参加父神的家宴的。”
“雷神的家宴?”
“毕竟我们家跟上仙还是有几分渊源,父神特要妄心来邀上仙,便在今晚,上仙便与妄心一同前往吧。还望上仙不要拒绝父神的好意。”
这话明摆着把雷神放出来,顾忘川再怎么样也不能够不给雷神一个面子。毕竟当初为了他和雨神仓的事情,雷神也****不少的心。如今还摆宴邀请,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就算是是一场鸿门宴也是一定得去的。
“而且父神听说上仙在凡间还有一个妹妹,天资聪颖,很想见一见。”
“她只是个孩子。”
“父神也只是想见一见她。”来意似乎再明显不过。雷神的家宴想要宴请的主角不是顾忘川,而是顾悠。这使得顾忘川的疑惑更深。自从那日经过月老的一番提点,他恍然发现顾悠与阿仓模样的相似。顾忘川心里阵阵凉意,他忽然觉得害怕起来。虽说普天之下真要寻着一个与阿仓模样相似的人并不难,或许也只是因为巧合这个模样相似的人就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顾忘川看向夏侗,还未开口,只听夏侗说道:“我当然是许了我这个好徒儿去瑶池见见世面。忘川你也不要推辞,就算你今晚执意不去,我这个掌门也是不许你留在蜀山的。”
也罢,便去一遭罢。
顾悠正在练功房练剑,夏侗便亲自去寻她。待四下只剩花神与顾忘川两人的时候,顾忘川终于开口询问:“你父神可是从月老那儿听说了关于悠悠的事情?”
“确是。”其实花神并不知道顾忘川在说些什么,父神想见顾悠确有他的原因,却不知道月老又卷入其中说了些什么。这样囫囵的回答,也好蒙混过关。
顾悠仙身半成,顾忘川只是略加提点,便教会她使云的技巧。不过第一次驾云,脚下轻飘飘的难免心里觉得不踏实,从天上往下看去,云是几乎瞧不见的,只能感受着自己的身子飘飘然悬浮在群山顶头,一览众山小。
“第一次驾云的感觉如何?”顾忘川关切问道。
“有些不适应,脚下没个支撑,但确实比御剑要轻便许多。”顾悠一说话,脚下便得晃上几晃,这云果然还是没有自己的佩剑好驱使的。
花神在一旁道:“等你能够熟练驾云,便可时常来浣花园瞧瞧,我那儿可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比凄清的蜀山可有趣多了。”
“可蜀山弟子没有师尊的允许,是不能够随意离开蜀山的。”
“那我便再去找夏侗一趟。浣花园的百花酿是最能够收买人心的。”
顾忘川打断道:“她还小,你别这般教坏她了。”
“算算她今年也该有十五岁了吧。如果不修仙的话,都能够嫁人了。”
“在我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孩子。”
花神小声嘟哝道:“她不可能永远只是你眼中的孩子。”当然这句话说得太轻,风声湮没了人声,顾忘川自然没有办法听见。脚下的青山渐浓,一处桃林繁盛的地带,一面湖泊被包裹在青山的怀抱中,四处云雾袅袅,莺歌啼啼。再一会儿,只见云霭层层复云霭,在云霭深处掩藏着的便是瑶池神界。
要说雷神的宫殿,在上古四神的殿宇里可算是最奢华的。不是所有的神都喜欢清静淡雅。雷神就如同凡间的暴发户那种,也不知道他生出来的女儿怎么就成了那么一个素雅的神。直到见到雷神本尊,一身金甲同它的殿宇一道熠熠生辉。照花神的说法,雷神的这一身金甲就算是夜里睡觉的时候也不会脱下来,真不知道这一身硬邦邦的衣裳穿着夜里究竟是怎么睡的。
雷神喜好留着小胡子。其实他的容貌本身也不显得苍老,只是那颇有违和感的小胡子与他的一身金甲实在不搭。本该是郑重无比的金甲在小胡子的衬托下显得滑稽万分,不过雷神本人的样貌也因为这滑稽的小胡子,显得不那么严肃得吓人。但要看看雷神与花神的容貌,怎么也瞧不出这两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人。
雷神亲自出来迎接,阵仗就显得颇大。顾悠照着顾忘川的模样先行作揖礼,而后便乖乖站在一侧听他们寒暄。谁知一抬头便能对上雷神犀利的目光,一双眸子上上下下将自己打探了好几番,又不得不将头低下,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雷神的目光依旧在自己的身上,好生让人为难。
而后入席。雷神殿中的侍从也不多,来来往往的大约十数人。一张小方桌子,周围坐了四个人。先上了蔬果冷菜,几杯小酒过后,又是几道不怎么果腹的小点心。神仙其实都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必要,顾悠只是半成的仙身,如今也是一天一顿意思意思好让自己觉得自己还是个需要进食的大活人。喝的酒自然是花神那儿取来的百花酿,顾忘川叮嘱着顾悠不许贪杯,可她不过一杯下肚,眼前的人儿蓦地分成两道。这酒劲真大。
雷神与顾忘川喝了一盅又一盅,也没有丝毫醉酒的意思。花神在一旁给二人添着酒,也不拦阻,一壶一壶的百花酿见了底,也不知喝了多少壶的时候,雷神忽然开口道:“你可想念她?”
顾忘川一手擎着酒杯停在半空中,顿了顿还是将杯中的酒喝下说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若是眼前有个机会让你与她再相见,你可愿?”
花神不再替二人斟酒道:“父神可是醉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你怎不问问忘川上仙他是否醉了。他若是醉了,你再问问他当时决心接受刑罚的时候可考虑过其余的事情,可考虑过他留下的阿仓会有多苦,可考虑过自己不能够挨过削骨钉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我与阿仓从母神的身体里一同被孕育出来,相伴的时光长得自己都记不清,而你偏将她从我身边夺去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如同上仙今世一般,若是你的妹妹出了什么事情,上仙还能够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里喝酒吃饭,谈天论地吗?”
“蜀山乃至整个仙界都需要一个清静。”
“你这清静的代价也太大。”雷神踌躇着终于说道,“如果你还想见她,便去南海寻了他们镇海的宝物再来找我,我便能予你一个见她的机会。”
“你知道我不会的。”
“她为你留下这个机会,作为兄长我只能无条件支持她的决定,而她所做的事情既然是为你了我也无法阻拦,可到了最后你才是那个做决定的人。她不做她的雨神,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不做你的忘川上仙。我会想法子为你们寻一条生路。”
这分明是他们三个人的世界。顾悠心里想着。虽说是来赴宴的,可这样的氛围下,顾悠却是一点东西也吃不进的。不仅如此,二人你来我往的话语倒是惹得她一阵头疼,不自禁地便拿手在太阳穴轻轻按压起来,头痛才略有缓解,却又猝不及防地打了两个喷嚏,这下倒闹得尴尬,哪有仙人还会打喷嚏的。不过这风寒是说来就来,一下子脑袋便昏沉起来。
“倒还没见过哪个仙人是会生病的。”花神一手探向顾悠的额头,手背上一阵热度,“有些热度了。”
“莫不是路上辛苦,怎么就这么忽然病了。”雷神在一旁关切问道。
顾忘川想了想说道:“来蜀山一年有余,还从未见你生过病。虽说儿时身子骨一向弱,可近年来的修行也足矣让你摆脱风寒之类的小病的困扰。”说罢他伸手扶过她的手臂,面上一沉道:“气血两虚,风邪入体。”
“或许是近日里噩梦繁多,没休息好所致。”顾悠解释道。成为夏侗的入室首徒后不久,她便频频做些稀奇古怪的梦,每每想要强制着醒来,却总有些东西阻碍着自己,直到天亮又是新的一天,修习的任务又颇为繁重,日子久了难免身子上时常觉得乏。这不,风寒都惹上了。
花神吩咐下小厨房给准备上一碗姜汤,呈上来的时候姜末都已经掠去,顾悠只觉得热辣辣一碗入肚身上的冷汗便褪去一半。顾忘川又给顾悠输了些仙气,这一下本来身上软绵绵没什么气力,一下子又精神抖擞起来。
“要还是小的时候,每每遇上风寒都得病上个十天半个月,哪像现在这样一下子便能痊愈的。”顾悠恢复了精神,笑得合不拢嘴。
“悠悠想家吗?”顾忘川这一问,倒是惹得顾悠好一阵出神,而后又低头沉默良久才道:“说不想是不可能的。可师尊说我们修仙的人,最需要干的事情便是摒弃尘世间的念头。有哥哥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顾忘川不禁嗤笑,一手便探向顾悠的后脑勺道:“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师兄说得是没错,可若是真能摒弃尘念,那不是仙,该是行尸走肉。让你高高在上去做一个仙,日后飞升成神,骨肉亲情不在,友情爱情不在,这般清心寡欲,反倒让日后多上许多的落寞,即便能活上个万万年,又有什么意义?”
顾悠若有所思地抬起头问道:“哥哥,爱是什么?”
“父母之爱,兄友之爱,恋人之爱。爱有千千万万种,言语是无法表达清楚的。还需得亲身体会过了,才能够明了爱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悠悠以后也能够以恋人的身份去爱上什么人,但无论如何也要记住,在这六界之中,越界的感情是不被天规所允许的。”
顾忘川言毕,长叹一口气。如今顾悠还小,必不懂人世间的****纷繁,若是她再大上点岁数,误食禁果,后果却是不堪设想。可不能让她步了自己的后尘。作为兄长,能做到的也只有时时叮嘱她。
“可我觉得身边有哥哥便够了。”顾悠嘟着嘴喃喃道。
“傻悠悠,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跟着哥哥。若是有一天哥哥去了远方,悠悠见不到哥哥的时候,也得好好地生活下去。”
“哥哥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我也只是说个万一。”
顾悠怔怔道:“哥哥去哪儿,我便跟去哪儿。”
顾忘川笑道:“日后你便会知道,这世上总有能够管教你的人。你也会明晓你真正想要追随的人是谁。其实我觉得阿宇就很不错。”
顾悠低下头,沉默半晌后终于说道:“阿宇为了我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被师叔责罚,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他。我似乎也能明白阿宇对我的心思,可是疏影那样喜欢他。”
“那你呢?你对他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就算只有半点非分之想,对于阿宇来说便是你对他最大的报答了。”
“若是没有,他会怎样?”
“心痛如铰,肝肠寸断。”顾忘川明摆着有心撮合顾悠和阿宇。身旁的花神面色铁青,倒不是觉得顾忘川这种行为有何不妥,只是日后他若是知晓了一切,是否会对自己心存怨恨,毕竟是他将顾悠拱手送出的,可若是他不这么做,日后再犯上一次大错,恐怕凭谁都救不了他。
雷神终于还是醉倒。他平日里酒量颇好,怎料今日才饮下那么些就有些不省人事了。花神暗暗嗤笑,亏得了他醉倒才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谁知将雷神扶去寝殿后他忽然便清醒,才知道他原来是在装醉。
“我若不是装醉,再在外头停留下去,怕是会忍不住要道出事情的真相。可惜忘川他还被蒙在鼓里。阿仓必不想他知道一切的缘由。无奈,无奈。可我始终不忍心看着他们二人互相折磨。一个把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假装什么都感觉不到假意负心。”雷神褪下身上的金甲,换上一身朴素的衣裳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就算金甲在身,我帮不了他们其中的任意一个,那我这个雷神便没有什么用处,这身金甲,不穿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