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带着乌立一行人绕了大半个邺城,把能吃的能玩的,基本都逛了个遍。
如果此时有人走在街上,就能看到几十个衣冠不整的草原汉子,跟一个温文尔雅的美男子同步而行,这种诡异的组合,让所有擦肩而过的路人都齐刷刷地回过头去看,然后嘴角抽搐着离开。
让人没想到的是,那帮只吃肉的突厥人,居然会对糖葫芦情有独钟。试想一下,几十个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每人攥着几枝糖葫芦跟啃羊腿一样大吃大嚼,还不吐核,那该是一幅什么样的场景。幸好他们一直以自己民族为傲,说什么都不肯入乡随俗换上布衣,总归是没丢齐国人的脸。
最终,他们在一个卖艺的街角停了下来,看着各种杂耍,觉得十分新鲜,他们一直看到天色彻底暗下来,还不愿意回去。
就在这时,一个摇着扇子的白色身影,悠闲地穿过了街道,进了对面的一家棋社。
高长恭猛地一个激灵,宇文达!这个时候他来齐国做什么?高长恭知道他一定有事在身,不过,为何他看上去不慌不忙,而且丝毫不怕暴露身份呢。高长恭想了想,便决定将乌立他们先送回驿馆,之后抽身去调查宇文达的事情。
原本乌立是没看够杂耍的,不过时间的确是太晚了,卖艺的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了,乌立他们才不得不听从高长恭的提议。
等高长恭送乌立去驿馆回来之后,他只身进了那家棋社。棋社的小二出来招呼,高长恭问他,“小二,你可见过一个穿白色衣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身高和身形都跟本王极其相似的一个人进了你店里?”
“回四殿下,是有这么个人,他正在二楼的雅间等您。”小二回答。
高长恭心里疑惑,宇文达怎么知道他会来,难道这又是布的一个局?高长恭并不畏惧宇文达,但此时正是突厥和齐国两国建立邦交的最重要时期,他不想节外生枝。可是,如果想要知道宇文达玩什么把戏,就必须要见见他不可。高长恭定了心神,按照小二的指引,穿过斜仄的楼梯上了二楼。
推开房门,绕过一架屏风,房间里的事物一览无余。
雕花窗子大开着,柔和的熏风吹了进来,带着沁人的花香。桌上摆了一张棋盘,两旁分别放了一杯茶。
桌前坐着的宇文达长发束起,以一根简洁的银簪绾正,配上白衣纸扇,若不是看到眉眼间的几分邪气,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个有修养的儒雅公子。
“兰陵王驾到,我似乎该起身迎接一下的。”宇文达一边摇着扇子,一边用调侃的语气说道。
高长恭冷冷道,“你故意引本王来见你,所为何事?”
“急匆匆地赶过来,累了吧。先喝杯茶,我们坐下慢慢聊。”宇文达将茶端了过来,递到高长恭面前。
高长恭没有接过来,而是紧紧注视着宇文达的眼睛,“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宇文达也不恼,将没有送出去的茶杯放回桌上,慢条斯理道,“兰陵王平易近人,待客有礼。为何偏偏对我就语气不善呢,这可不是你兰陵王的一贯作风啊。”
“现在可是在齐国的土地上,你若敢胡来,本王绝对不会饶了你。”高长恭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
宇文达将两手背过去,昂起了头,嬉皮笑脸道,“苍天在上,我对你可是毫无恶意,你如果不信,干脆一掌劈死我。”
“齐周两国虽然时常兵戎相见,却还没到水火不容的程度,若是杀了你,两国再无停战的可能,到那时民怨四起,本王将会成为天下的罪人,你以为本王会上你的当?”高长恭不再看他,侧头望向窗外,眸子如墨,夜色如墨。
宇文达哈哈大笑起来,恢复了往常不羁的姿态,手中纸扇轻摇,发丝飘飞,“兰陵王,你实在是太小心了。不过,这次你不杀我,那你以后可就再没机会动手了。”
“本王若是不能光明正大地赢你,就算现在杀了你又能如何?”高长恭道。
宇文达拍了拍手,为高长恭鼓掌,“说得好,我就喜欢你这种清高的君子,越是清高,我才会越有机会下手。”
高长恭也对宇文达做了个评价,“你是个真小人,而且毫不掩饰你的小人本色。”
“那我这个真小人,有没有荣幸请你这个真君子下一盘棋呢?”宇文达含笑将一罐白色棋子推到了高长恭面前,不等高长恭拒绝,抢先一步在棋盘上放下了一枚黑子,“先下手为强,我先落子了。相信你这个君子,不会跟小人一般计较吧。”
这宇文达说半天话之后又要下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高长恭盯着宇文达的脸看了半天,除了嘻嘻哈哈的表情,再也看不出什么来,难道真是他多心了?他拾起一枚白色棋子,看了看棋盘,然后选了个位置落了下去。
两人一个白子一个黑子,轮番落子,时间随着棋盘上棋子的增多逐渐消逝,一晃眼,一个时辰过去了。
高长恭将最后一枚白子落到棋盘上,抬眼望着宇文达道,“你输了。”
棋盘胜负已定,却并没看出宇文达有丝毫输棋的失落感,两个人径直注视着对方,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之中。
耳边忽然有了些细碎的声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再后来窗外有了人影晃动,慌乱的样子似乎出了什么事情。高长恭往窗外望去,远处闪着一大片红光,在漆黑的夜里煞是显眼。那个方向似乎很熟悉,好像是……高长恭低头想了一会儿,骤然瞪大了眼睛,他想起来了,是突厥使者所住驿馆的方向!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宇文达已经纵身从二楼的窗口跃了出去,他立在附近的屋脊上,得意地摇着扇子说,“多谢兰陵王抽出时间作陪,我的计划才有机会成功,现在,那些突厥使者,可能十之八九葬身火海了。”
宇文达接到乌立来齐国的消息,立即赶了过来,他知道有高长恭在场,对突厥使者下手绝无胜算,所以故意卖了破绽,将高长恭引到这里来,先是胡扯几句,然后下棋拖延时间。突厥使者为和而来,突然死在齐国,就算不是齐国所杀,也是保护不力,脱不了干系。事到如今,两国之间的关系,就算是答应和亲也不能挽回了。
高长恭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想到宇文达这么卑鄙。等到明白过来已经晚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住宇文达,带回去给突厥一个交代。他情急之下,从桌上抓起一把棋子当做暗器丢了出去,宇文达将扇子一挥,一一挡下。宇文达迎风而立,仍旧笑道,“别恼啊,有这时间,不如留着想想如何向你们的皇帝解释。”
说完这话,宇文达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等到驿馆的大火扑灭,已经快到天亮了。仵作查验了尸体,所有使者的骨头断面发黑,显然是中了剧毒,否则凭他们的武功是绝对不可能逃不出来的。
高纬听到这个消息后勃然大怒,他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亲了,可是使者居然死在了齐国,突厥并非善类,怎能就此罢休,使者一死,算是彻底断了突厥与齐国和亲的这条路。高纬脸色铁青,将刚刚收到的战书扔到地上,冷着脸怒道,“四哥啊四哥,朕如此信任你,把突厥使者交给你,你就这样替朕办事?”
使者虽然不是齐国所杀,可是这么告诉突厥,突厥不但不会相信,还会认为齐国是在推卸责任。更何况还没有抓到宇文达这个从中挑拨两国关系的罪魁祸首,这个黑锅是背定了。
高长恭没有解释,跪了下来认罪道,“臣失职,愿受陛下责罚。”
高纬斥责道,“陷两国于战乱之中,一个责罚就能挽回吗?”
“臣自知罪孽深重,万死不能抵其罪。臣愿带兵出征,为齐国扫平北边境。”高长恭重重地叩了一个头,匍匐在地上,等候高纬下旨。
“既然是四哥的意思,朕也不便拒绝。你明日就出发吧,朕让祖珽与你随行,沿途占卜吉凶,也好助你一臂之力。”高纬虽然喊着四哥,可话里却毫无温度,完全是君主与臣子之间的对话。
高长恭叩头领命,“臣领旨谢恩。”
御花园里花红柳绿,碧水涟漪。高长恭沿路极缓慢地走着,无心欣赏风景。谁不知道祖珽是高纬的亲信,到底是协助还是监视,恐怕还不一定呢。高长恭苦笑一声,这次出征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等高长恭停下脚步的时候,才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清欢殿前,也好,再见一面萧念,心中也就无憾了。
找了个宫女传话,将萧念喊了出来。
在枝头开满迎春花的林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萧念垂下头,绞着两手,轻声道,“好久没见到你了。”
“明天本王又要出征了。”高长恭说。
“这么快又要出征,你的伤还要紧吗?”萧念关切地问。
高长恭淡淡地笑着道,“已经无妨。”
萧念眼神里透着一股担忧的神色,“我突然间感觉心里很慌,你这次能不能不去?我怕。”
高长恭将她揽进怀里,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别怕,不会有事情发生的。只是我们的婚事,本王暂时不能向皇上提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我只要你平安回来。”萧念的双手搂住他的腰,紧紧贴在他的胸前,那温度很暖。
一缕碎发垂了下来,高长恭伸手替她挽向耳后,“如果本王没有回来,你就不要再等了。”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预感自己不能回来?萧念猛地抬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不,你一定要回来,你对我食言的次数太多了,这次不论如何都要答应我,求你答应我好不好。”
高长恭望着萧念潮湿的眼睛,心里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痛得紧。他捧着她的脸,强撑出一个微笑,“好,本王答应你,一定会回来,可是你也要答应本王,在本王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不能瘦、不能哭、不能生气伤心,还要替本王照顾好自己。”
“我答应。我保证你回来的时候,会看到一个比现在还要健康快乐的阿念。”萧念伸出了自己的小指,勾住了高长恭的小指,“我不骗你,你也不要骗我,否则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两根小指紧紧纠缠在一起,弯成一个心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