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们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回答,“我们是梁王的手下。梁王已在兰陵王府久候,听闻两位王爷出门未归,特命吾等前来迎接。”
这萧庄当了几天皇帝之后果然不一样了,连出门都拉着几个奴才充门面,跟以前在邺城里的怂样,真是判若两人。
听说是自己人,高延宗放下心来,招呼着高长恭他们下来,改乘梁王的马车。这马车装饰得极为华丽,恐怕连高纬都未曾如此奢靡。高延宗连连感叹,萧庄不亡国真是没天理了。
没过多时,兰陵王府就出现在眼前,梁王身着绸缎锦衣,在客厅里候着。
见个高长恭他们四人回来,梁王立即上前作了个揖,“两位殿下多日不见,越发神采飞扬了。”
高延宗心中暗道,是个人都能看出高长恭病怏怏的样子,神采飞扬个屁。
高长恭回礼后,说,“梁王在邺城可还住得习惯?”
“还好。”梁王上下打量了一番高延宗,看得出,他憋着笑,“安德王殿下今日的装扮着实豪放,非常人所能企及。”
冷不防被梁王讥讽了一句,高延宗面色不悦,他黑着脸,提前告辞,回自己王府更衣去了。
待到落座后,梁王与高长恭互相客套了几句,便说到了萧念的身世。
梁王说,“姨夫萧开的确是有两个独生女儿。”
在座的人都愣了一下,两个独生女儿,那就不叫独生了吧。
梁王接着讲道,“东魏孝静帝在位时的兴和四年,在下的第一个表妹出生,姨夫为她取名萧念。”
萧念觉得自己脑袋大了,父亲有两个女儿倒也不稀奇,说不准在外面就有个庶出或者私生女的。可为什么两个女儿都叫一个名字,万一两人遇到一起的话,能分得出来是喊谁么。难不成一个叫大念一个叫小念?大、小年,怎么不干脆叫除夕、祭灶节呢。
梁王向大家释疑道,“这件事的确是有点乱,莫急,听我慢慢讲来。”很快,梁王打开了话匣子,翻出来几十年前的旧事。
就从高肃被外公抛到雪地的时候讲起吧,事情的真假未知,因为这事的来龙去脉,本就是梁王听来的。
漆黑的夜里,渐渐飘起了雪,一片一片落了下来,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
路边雪地中的一个襁褓里,露出了一张俊俏的小脸,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五个时辰,手脚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连嗓子都哭哑了。生命力从他的身体中一点一点流逝,再这么下去,恐怕等不到日出,就该彻底没呼吸了。
就在这时,路上忽然走来一对夫妇,两人刚成亲没几天,从娘家回来的时候走得晚了,快到天亮才走到村口。妻子眼尖,看见雪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跑过去一看,是个婴儿,冻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妻子想将孩子抱回家,可丈夫不许。
一看这襁褓,就知道扔孩子的人家有权有势,这样的人家又不是养不起,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不要自己的孩子,抱回家去就等于把是非一道抱回家。
丈夫催着妻子赶紧赶路,妻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没多久,妻子又偷偷跑了回来,将孩子抱回了村子,藏进没人住的小屋里。一到吃饭的时间,就悄悄弄些米汤什么的,拿去喂高肃。原本几近冻伤的孩子,在没医没药的情况下,居然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逐渐长大了。
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一次送饭的时候,妻子被丈夫发现了。丈夫说什么都不许妻子再蹚这趟浑水,他说,“其实这件事以前我就知道了,我也担心孩子会饿死冻死,所以没拦着。现在孩子会跑会说话,他出去以后,死不了的。我们都不知道这孩子的身世,万一他身上背了什么血案,我们全家人都会被连累。就算不顾及我们俩的性命,你也替咱们的孩子想一想,成么。”
妻子左右为难,她跟高肃相处的时间久了,舍不得跟他分开,可丈夫的话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高肃虽然年龄很小,可他从话里听出了这对夫妻的意思,是要赶他走。他最后一次抱了抱那个将他偷偷养大的女人,笑着说,“肃儿长大了,该回自己家去了,以后肃儿不在叔叔婶婶身边,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等以后肃儿有钱了,一定回来接你们二老去享福。”
男人说,“你要真记得我俩对你的养育之恩,就将这里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再回来。”
高肃恋恋不舍地走了,他不想走,可已经不能再留下去。
从今天开始,他只有一个人,不管风雨霜雪,都要自己扛着。
一年接一年过去,靠百家衣、百家饭,他终于长到了八岁。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高肃破旧的冬衣根本无法抵御严寒,他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没过多久就坚持不住,一头栽进了雪地里。他趴在雪中,看着一双双厚实的冬鞋从眼前走过,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人们都觉得,哪年冬天没有乞丐冻死,多一个也不稀奇。
高肃开始觉得头痛,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他反抗似的努力瞪大眼睛,可不论他如何努力,眼睛睁得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一条缝隙。罢了,动不了,便不动;睁不开眼,就长眠。他合上了眼睛,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将结束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咦,你为什么躺在雪地里,不会觉得冷吗?”
高肃费力地睁开眼,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是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她头上扎着两个好看的冲天辫,圆圆的脸上嵌着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此刻,她正忽闪着大眼睛望着他。
高肃试着张了张嘴,还是发不出声音来。
小姑娘摸了摸高肃的额头,烫得吓人。她立即将身上崭新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高肃身上。火红色的衣服,看着就感觉暖心。
随后,小姑娘命令跟在身后的仆人,将高肃抱回家,藏在一间没有人住的小屋里。她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几服药下去,高肃渐渐好了起来,只是病根是儿时落下的,一时半刻去不了。
小姑娘端来一碗饭,分出一半给高肃,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突然间说了一句话,“好美!小哥哥,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
好看又不能当饭吃,高肃只是停了一下,继续吃着碗里的饭。
小姑娘将剩下的半碗递了过来,“吃饱了么,要不,你也把这半碗吃了吧。”
高肃摇了摇头,将碗推了回去。他知道,小姑娘做这一切都是背着父母的,饭也是从自己的碗里省出来的,他如果把剩下的吃了,小姑娘就得饿肚子。高肃说,“谢谢,我已经饱了,还是你吃吧。”
小姑娘一阵欢喜,捡回来的男孩一直沉默,原以为不会说话呢,突然间开了口,真是出人意料。
后来的日子,小姑娘常常带各种糕点过来,看着高肃吃,她就会很高兴。小姑娘告诉他,她叫阿念,又问他叫什么名字,高肃说他叫肃儿。又问到姓什么,高肃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只知道自己小时候的襁褓上面绣了个肃字,婶婶就一直这么喊他。
再后来,他们手牵手跑到河边,一起玩过家家。
阿念说,“不如,等我长大了,我就真的嫁给你吧。”
高肃傻傻地道,“好啊。我保证,此生只娶你一人,对你好一辈子。”
他们在河边的大柳树旁插柳为誓,拜天拜地拜世间万物。她说,不许高肃再流浪,要不,就找不到他了。他说,要是他不见了,就来这棵大柳树旁等着,他很快就会出现。
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美好得让高肃以为,他终于要安定下来了。可没想到,没过几天,他就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拦在街头。
那个男人穿着的衣服非常华丽,身后跟了一帮随从,看上去像是官家人,他说自己叫高澄,是高肃的父亲。高肃起初不信,可来人很快说出了高肃的生辰、姓名,与襁褓上面绣着的文字一模一样,由不得他不信。
高肃非常高兴,他终于有父亲了,再不是没爹没娘的野孩子。他很想把这件事告诉阿念,可高澄却说自己马上要回京城,要带着高肃一起回去,一刻都等不得。
见高肃似乎面有难色,问清楚缘由后,高澄说先带他回去,等过几天忙完了,再让人跟高肃一起来接小姑娘。
可这一忙就是好多年。
阿念突然间就找不到她的肃儿了,家里、街头、河边,到处寻不到高肃的踪迹。她记得高肃曾经说过,如果他不见了,就在大柳树旁等着,可等了一天又一天,怎么还没有出现呢。
眨眼间,从春到冬,河岸边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阿念又跑来看看高肃来了没有,空荡荡的河岸让她再次失望了。她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分神,她失足一滑,落入了河中。
初下雪的河里还未结冰,但水冰凉刺骨,很快,小姑娘就冻昏了过去,等到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了父母,萧开夫妇俩正难过地抹泪。阿念用仅剩的力气说,把她放到竹筏上,她要顺水而下去找一个人,她还说来世仍旧要做他们的女儿。
在将阿念送走后的第四个月,多年未生育的萧夫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八个月之后,刚好是阿念过世的那天,她生下了一个女儿。萧开夫妇觉得,这一定是他们的女儿回来了,要不,那能巧成这样。他们将这个女儿也取名为念,除了当她是第一个女儿的转世以外,也多少带了怀念第一个女儿的意思。
他们希望这个女儿能健康长大,不被前一个女儿的事情影响,在这个女儿生下来没多日子,就搬走了。
高澄在接回高肃回去没过多久,竟意外遇刺身亡,所幸他们的二叔高洋对高肃兄弟们都还不错,专门请了师傅教他们习武射箭、识文断字。不过几年时间,高肃就从什么都不懂的小野孩,蜕变成一个文武双全、风度翩翩的公子。再逢出征,高洋便让高肃和高延宗两人,跟着斛律光将军一道历练。
高肃出征回来受封了功名,他第一件事就是与高延宗一起带人来接阿念,等到去了,却发现整个萧府都不见了踪影。
高延宗打听了附近里的人,才得知阿念全名萧念,是萧开的独生女儿,在数年前河边的大柳树处不慎落水后,全家搬离了此地。
有的人说,阿念救上来的时候还活着;有的人说,很快就死了;还有的人说,阿念化羽成仙,坐在竹筏上飞到了天上。众说纷纭,无据可考。
高肃有种感觉,他的阿念可能不在了,但他不愿意相信会是这样,宁愿骗骗自己,阿念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迎她过门。高肃心中全是自责,当年如果他肯坚持一些,跟阿念道个别,或者直接带她走,这一切兴许就不会发生。可现在后悔,实在太晚了。
在高肃满二十岁那年,行过冠礼,为他加冠的贵宾替他取了一个字,长恭。代表他已经成人,除了长辈以外,其他人都要称高肃为高长恭。
来参加这次成人礼的宾客们,见高长恭才貌双全,纷纷替自己的女儿牵线做媒。不料,却被高长恭一一拒绝。他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阿念,他许过她,此生只娶她一人。
宾客们只当是高长恭心高气傲,看不上他们的女儿,众人一个个都嗤之以鼻,不过是一个庶子,凭什么这般傲气。渐渐的,媒人来得少了,心仪他的姑娘也不敢表白,因为知道表白了一定会被拒绝。加上高澄辞世多年,没有直系长辈管他,婚事一拖再拖。
后来萧念入宫,高长恭开始怀疑阿念是不是真的没有死,他让高延宗帮忙调查,结果被这个马大哈坑惨了。
不过幸好如此,若不是高延宗将两个萧念当成一个,得知真相后的高长恭肯定会更加自责,恐怕此生都不会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