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长恭细细地想了一圈,丝毫没有看到入局的迹象。他看看萧念,萧念也是一脸的茫然。
宇文达说,“看来你并没有发现我布的是什么局,我不妨告诉你。我们的娘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毋庸置疑,不管你查与不查,都是事实。如果你们的皇帝也知道了这件事,你猜,他会怎么想呢?”
此时的高长恭已经功高盖主,需要事事谨慎小心,稍有纰漏都会被高纬忌惮。如果让高纬知道高长恭的母亲是周国人,还是代奰王的兄长,高纬怎能不质疑高长恭的忠诚。所有对高纬有威胁的人,都被他想方设法除掉了,连亲生母亲太后也被禁了北宫,何况是一个叔辈兄弟。
“如果皇上不知道此事呢?”高长恭问。
宇文达笑了笑,“那么,兰陵王在与敌人对阵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进了敌营,并且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不伤分毫地全身而退,而且由敌军的主帅亲自护送出营,这是不是需要好好琢磨一下?”
这样的事情按道理说是不可能发生的,但却真的发生了,其中必定有缘由。大部分人会以为,高长恭一定是跟宇文达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无法解释这个结果。而这个协议,除了卖国求荣,还能是什么。
萧念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开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这种感觉,让她心慌得厉害。
高长恭虽然一向镇定,可听完宇文达的话,却也变了变脸色。
宇文达收起扇子,走过来附在高长恭耳边,恶毒地说道,“高长恭,你身上流着的,一半是齐国的血液,一半是周国的血液,在洛阳这片土地上,每个死在你手上的敌人,都是你的同胞兄弟;倒在你手下的亡魂,都是你的亲人朋友;你对周国所做的一切,都是罪孽!”
“你胡说八道,那女人不是长恭的娘,绝对不是!”萧念知道刚刚宇文达的话,足够毁掉高长恭的信念,让他彻底丧失斗志,她忙抢在高长恭前面开口,替他寻一丝生机。
宇文达怎么会看不出萧念的那点心思,他补上了一句,彻底让萧念哑口无言,他说,“虽然娘只有半边容貌,却足以看出他们两人至少有九成相似。我与兰陵王容貌相差虽远,可身形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血缘,你觉得可以用什么来解释这种巧合?”
虽然高长恭表面上仍旧强装镇定,但从他急促的呼吸上可以看出,心中一定极为震动。他说,“她真的是本王的娘。”
萧念啊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从她的眼睛里,本王看得出来,那是只有对亲生骨肉才能有的眼神。还有她身上的香味,跟父亲当年身上的一模一样。”
宇文达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扇子指着远处正在厮杀的战场,“我的好哥哥,看看你亲朋好友,他们还在自相残杀。又一颗头颅滚到了地上,看他长得这么年轻,一定是刚做父亲没多久吧。再看看那个,胡子这么长还出来打仗,家里的子女再也见不到爹了……”
“你住口!”高长恭的口气是前所未有地凌厉,他一跃,身子离地而起,片刻后,出现在齐周两国的边境线上。他向着战场上的人群说,“你们都停手!不要再拼命了!”
齐国的将士们听到高长恭的声音,逐渐开始停了下来,可周国的人只听宇文达的号令,丝毫没有住手的意思。这样一来,反倒是齐国的将士吃亏了。
“本王再说一遍,你们都停手!”高长恭情急之下,将全身的内力都灌注到手臂之上。修炼了二十多年的深厚内力,猛地集中到一起,身体一时间无法承受,胳膊上的血管被挤得爆裂开来,缚在外面的盔甲也全都震成了碎片,染成了鲜红的一片。
高长恭一掌冲着远处的邙山打了出去,原本数百丈高的邙山,生生被震碎了半个山头。邙山大捷的功勋,此时再也不能像过去一样,在洛阳北郊傲然伫立。一切的过往,都随着这一掌天崩地裂,化作一片尘埃。
战场上的两支军队都停了下来,齐刷刷地看着高长恭的方向,他就像是一座足以摧毁世界的神,站在那里。两方人马同时被镇住,逐渐向自己方向的大营后退着,尤其是周军,退得远了,拔腿便跑,丝毫不顾及逃跑会带来何种后果。
刚才还是血杀的疆场,此刻静得如同一片坟场,除了阵亡的将士,就只有高长恭他们三人。
高长恭的胸口猛地起伏起来,在几声重咳之后,一口热血喷了出来。
萧念从怀里摸出手帕,心疼的替高长恭拭去脸上的血迹,接着又将裙裾撕下一块,替他包扎了胳膊上的伤口。
宇文达敛了神色,“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大的潜力,以前真是小看了你。幸好没有跟你一对一单打独斗,如果这样,只怕我还真不是你的对手。”
高长恭指着宇文达,手随着心情的变化而不断颤抖,他吼道,“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看高长恭的样子,似乎是非常激动,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宇文达就不是个好汉。他拱了拱手,立即消失在这片血染的土地上。
眼前是一片怎样的世界,刚刚还是鲜活的生命,此刻变成了几块残肢落在地上。这些死去的人,都有父母兄弟,甚至还有妻子儿女,他们都在等着亲人回家,可是,都等不到了。
以前拼死疆场,为的是保家卫国,如果敌人也是亲人,那这样的战争有何意义。
什么英雄,什么战功赫赫,什么万人敬仰,这些曾经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像把刀,一片一片割着心头的肉。功名利禄不是尘土,是罪孽,此生都赎不回来的罪孽。高长恭身子晃了一下,跪到了地上,他突然间仰天大笑,笑得眼角都湿润了起来。
“你别哭啊。”萧念手忙脚乱的四处找手帕,可身上能用的都替高长恭包扎胳膊上的伤口了,她急得团团转。
高长恭的泪落满了衣襟,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戳着,声音嘶哑,间或夹杂着咳嗽声,他说,“本王一生忠心为臣、谨慎做人,努力做好每一件事,生怕辱没了父亲的威名。可到头来,本王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本王不该活着,在去年出征突厥的时候就该死掉。”
“不,你不该死,没有人该死。”萧念跪在了高长恭的身边,用衣袖替他拭去眼泪,“杀人的不是人,是欲望。想要的得不到,就去抢;拥有的不舍得放,就拼死抵抗。所有人都是上天的棋子,不得不听从命运的摆布。”
“如果本王在一岁被抛弃的时候,冻死在雪地里,齐周两国会很快一统,百姓将士都能少受一些苦。本王对百姓的小恩小惠,跟所犯的错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本王是天下的罪人!”高长恭痛哭失声,他从未这样痛恨过自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萧念看着高长恭自责的模样,还有逐渐颓废的精神,心如刀绞,不知不觉间,自己也跟着泪流满面,“齐周两国的战与止,从来就不是一个人能改变的,你的生与死都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不要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高长恭想要再说什么,一张口,血又涌了出来。嘴角上一道鲜红的印记,与柔美的容貌融到一起,透出来的是无限凄凉。
站在远处一直看着的副将,见情况不好,连忙跑过来扶住了高长恭,“四殿下,您怎么样?”
“扶本王回营。”高长恭原本身体虚弱,后来用尽全身内力击碎了半个山头,若不是情绪激动,早就脱力了。他说完这句话,缓缓闭上了眼睛,昏睡了过去。
回军营后,萧念给高长恭盖了好几层被子,他还是冷得打战。后来找了好几个暖炉,在帐篷里摆了一排,每个炉子里都将火生的很旺,才见他好些。
高长恭醒来后的第一句话是,“本王此生再不参与齐周两国之战。”
副将再三劝他,此话说不得。可高长恭一意孤行,并下令即刻班师回朝。副将起初还有异议,不过在听到周军的最新消息之后就同意了。
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说,宇文达的军队退走了。
因为周兵自从见了高长恭打出的一掌之后,觉得自己的身体远比不上邙山结实。以多胜少,是志在必得;以弱胜强,是智谋超群;以卵击石,那绝对是缺心眼儿。
至于高长恭的病情,则一再耽搁。因为军中的几个大夫,多是擅长外伤,对高长恭的寒疾都束手无策。
等回到邺城的时候,高长恭整个人都清减了不少。
萧念虽然不放心高长恭,却不得不离开,回到宫中。幸好陆令萱并未怪罪,对她突然离开皇宫的事情只是随便问了两句,就放她走了。
出宫的太监们带消息回来说,高长恭回来之后,就把自己闷在王府里面,不见任何客人,甚至都没有回宫向高纬复旨。萧念知道是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了,可高纬不知道。高纬总觉得高长恭是自恃功高,不将他放在眼里,加上穆提婆在耳旁吹了不少风,让他对高长恭的表现更为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