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婚服,被绑在花轿里。她想要逃走,可父亲对她说,那个孩子现在可能还没有死,如果她敢逃,那孩子就死定了。
她知道和父亲相比,一定是父亲比她更先找到孩子。为了孩子,她只能服从父亲的安排。她不再是那个无牵无挂,说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张女毕了。
她像块木头一样,被按着与人成亲。
像这样一个盛大的婚礼,是高澄没有给过她的,她曾经遗憾过,希望有一天能盖上红盖头,与她的新郎官拜天地,然后天长地久。此刻,她的愿望实现了,只是那个新郎官,不是高澄。
当她被灌下交杯酒的时候,她耳中突然间传来了一个声音,再熟悉不过。那个声音说:“我从未给过你承诺,也没有权利让你守着贞洁,可你不该轻易抛弃我们的孩子。从今往后,高肃只是我高澄一个人的儿子,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狠心的母亲。”
抛弃孩子的人不是她啊,这一切都是被逼的。她向传来的方向望去,可视线中并没有高澄的身影,再看看其他人的样子,似乎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这个声音,难道这只是她的幻觉?她扯下盖头,想要跑出去看个究竟。父亲的人以为她要逃走,立即一拥而上,将她捉了回来。
父亲说,“你不甘做妾,宇文泰已经以正妻之礼娶你,你还想胡闹什么!”
她没有胡闹,她只是心里记挂着两个人罢了。
婚后,她对宇文泰不闻不问,同一个屋檐下,全然似两个陌生人。
突然有天,宇文泰对她说,“你的美带着几分英气,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是个俗人,无法看着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无动于衷。我知道你的心不在这里,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肯为我生个儿子,我就放你走,并说服岳丈大人,不再阻拦你做任何事。”
她愣住了。
宇文泰的府中守卫森严,凭她一己之力是逃不出去的,不得已,她答应与宇文泰做这笔屈辱的交易。
可是她为宇文泰生下宇文达之后,宇文泰却并没有放她走。
当她质问宇文泰的时候,宇文泰却说,“你肯为了孩子,想尽办法地离开这里,我原以为,你同样也会为了孩子,留在这里。”
看来,宇文泰一直就没有想过要放她走,真没想到,一个堂堂骠骑大将军居然这样反复无常,她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她将刚刚生下来的孩子塞进宇文泰怀里,顾不得初生产身子弱,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搬去了旁院。
宇文泰仍然隔三差五地过去找她,她一气之下,用滚开的油毁掉了半边容貌。当宇文泰看到这样一副仙魔各半的容貌,方知她有多坚决。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尽丈夫的义务,你却不喜欢。曾听过你性子烈,没想到烈成这样。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见到我,我此生都不在你面前出现便是。”宇文泰走了,他将旁院单独划了出来,不许任何人打扰这里的清静。
宇文达一天天长大起来,好奇心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偷偷溜进了这片禁区。他知道了住在这里的女人是他的娘,但这娘从未给过他一个好脸色,甚至对他非打即骂。在娘的眼里,不管他如何讨好、如何努力,都比不过一个叫高肃的名字。
……
周国的主帐里,张女毕讲着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她尚且完好的半边脸,用最极致的表情表达着她的愤怒,“他们父子都是个骗子,一个说帮他生个儿子就放我走,另一个说等他长大成人有了权力就放我走,可他们两个没有一个做到。”
高长恭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多少剧烈的反应,像是在听着陌生人在讲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萧念轻拍了下高长恭,询问他,“长恭,她真的是你的母亲吗?”
“本王现在还不确定。”高长恭据实说道。
张女毕说,“阿惠有一支金蕊白玉簪,你是否见过?”
“是。”高长恭回答。
“那是我与阿惠的定情之物,曾与他说,若是肃儿长大了,便将此物传给他,让他送与喜欢的姑娘。当时走得匆忙,簪子落在了床上。”
萧念一惊,难道张女毕所说的白玉簪,就是高长恭送给她的那支么,照此说来,高长恭很早就对她有意了啊。
高长恭仍旧镇定的吓人,他说,“那发簪,宇文达也曾经见过。”
张女毕略一寻思,便品出这话的味道来,“你的意思是,我跟宇文达串通好了,来骗你的?”
“本王并没有这么说。”
张女毕长叹口气,“你从未见过我,阿惠又故意不让你知道,此刻想让你认我,的确很难。如果你还是不肯相信,大可以四处派人问问,虽然阿惠和宇文泰存心掩盖真相,到底堵不了悠悠众口,总会有几个人肯说的。”
“这件事,本王肯定会去查的。”高长恭虽然现在还不认这个母亲,目光却柔和了下来,不再是防备的状态。
站在门外的宇文达,见里面说得差不多了,摇着扇子缓步走了进来,他对张女毕说,“娘是否知道,您的好儿子高肃,就因为儿时被抛到雪地中,一夜无人问津,落下了病根。此时正寒疾复发,病得厉害呢。”
张女毕焦急地说,“肃儿,赶紧伸出手来,让娘把把脉。”
高长恭略一迟疑,还是将手伸了过去。
张女毕的手在高长恭手腕上搭了一会儿,脸色极其难看,她立即找了一件斗篷,替高长恭披在肩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再受寒了。张女毕转头望向宇文达,语气冷淡,“军中还有什么药?”
“除了三七和白药,其余的什么都没带。”宇文达回答。
“你这是故意的!”
宇文达不回话,冷笑了一声,默认了。
现在再去买药材,似乎不太现实。张女毕放弃了煎药的想法,转而张罗着给高长恭熬参汤,暖暖身子。
等张女毕离开了,宇文达坐在了高长恭的对面,他说,“按理,我应该喊你一声哥。”
“有没有血缘,本王还没查清,你不要这么早就攀关系。”高长恭显然并不买账。
宇文达笑了,话中却带着满满的无奈,“我比你更不想承认这层关系。小的时候,娘不肯让我靠近她,长大了,她需要我为她打探你的消息,才会偶尔跟我说几句话。你流落街头忍饥挨饿,她便也不许我吃饭,让我站到街头忍饥受冻。我当然可以不用挨饿,可我若是不听话,就再难听到娘对我说话。你十几岁上战场,娘也让我去战场。我受伤生病,她从来不问一句,可一听说你病了,呵呵……”
宇文达伸出手,揉了揉眼睛,他昂起头望着天,接着说,“自小,我就活在你的阴影底下,活得毫无自我。你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真正做我自己,可我不能。因为你若是死了,娘此生都不可能认我了。”
高长恭的心情起伏不定,他被宇文达的话触动到心窝里,他过了半天才道,“宇文达,你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让本王自杀来成全你?”
“你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你在娘心里就彻底扎了根,我永远没机会赢你了。我不但要你死,我还要你身败名裂,我要娘知道谁才是最值得她骄傲的儿子!”宇文达说着,眼睛里闪出兴奋的光来,他对这次的布局信心百倍。
宇文达此刻就像是一个赌徒,赌的是他和高长恭谁在娘心里的地位更重。在这场赌局中,他本就是个失败者,所以他不怕失败,他将所有的赌注压了上去,只为了有一次翻盘的机会。
正在这时,张女毕端着一碗参汤走了进来,她轻轻放在一旁的桌上,用汤匙舀出一匙,细心地吹凉,然后送到高长恭面前。她说,“肃儿,来,娘喂你。”
萧念扯了扯高长恭的衣服,提醒他小心汤里有毒。
高长恭淡淡地笑了笑,宇文达要想暗害他,干脆跟以前一样,直接给齐国驿馆里的使者暗地里投毒便可,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地编故事,让对方提前有了警惕之心。他对张女毕说,“本王自己来吧。”说完,他要接过汤匙,自己动手。
张女毕闪开了高长恭的手,争着要她来。两人一躲一闪,一不留神,整匙汤都洒到了地上。张女毕自责道,“是娘不好,年纪大了,手都抖了。”
高长恭伸过去的手猛地停下了,他不再跟张女毕抢那个汤匙,由她一口一口喂着。
吃东西的是高长恭,可开心的人却是张女毕。她终于见到儿子了,她的肃儿都这么大了,容貌还跟年轻的自己这般神似,如果阿惠还在的话,一定会收回那句话的。谁说天下没有如此美貌的男子,他们的肃儿就是啊。
那碗参汤很快就见了底,张女毕说,“肃儿,有没有吃过饭,饿的话,娘再去做吃的。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娘……”
宇文达道,“娘,现在刚过了吃饭的时间没多久,肯定不饿,依我看,累了倒有可能。”
“对,肯定累了,肃儿,你好好休息,娘晚点再过来。”张女毕连连点着头,收拾了碗筷,迈着轻步往帐外走去。
“娘,我送你。”宇文达主动说。
张女毕骤然停了步子,冷冷道,“不必,别扰了肃儿休息就好。”对宇文达的态度,与刚刚对高长恭的态度判若两人。
宇文达回坐到座位上,打开了纸扇,漫无目的地扇着。
“如果没事,本王就带阿念回齐营了。”
宇文达立即走到前面,替他们掀开了帐篷的门帘,“两位请便。”
高长恭细想了一下,狐疑地问,“你费尽心思,不惜行程千里将阿念骗来,以此要挟本王来到此地,你就这么轻易地让我们离开?”
宇文达戏虐道,“你是想吃了晚饭再走?”
高长恭见宇文达的确不打算拦他们,遂拉起萧念的手,径直走出了营帐。
宇文达一直将他们送到周营的大门。
高长恭突然间回过身来,对宇文达说,“宇文达,你三番四次地说要毁掉本王,可为何到现在还不见你布局?”
“你就那么着急着死?”宇文达问。
“本王是想看看自己会怎么死。”
宇文达邪笑道,“你已经在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