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念急忙找了椅子,扶着高长恭坐了下来,并倒了一杯茶水给他润润喉咙。并简单讲了一下高长恭出征后,她跟宇文达之间发生的事情。
那宇文达出来之后,拐进了另外一顶帐篷。进了门,一阵淡雅清新的香气扑来,看装饰和里面的摆设,像是个女子所居住的地方。
宇文达并未冒昧的往里面闯,他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娘,儿子能进来吗?”
“是肃儿来了吗?”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听上去大约四十来岁,虽然说话的速度极慢,却并不让人觉得苍老。
宇文达脸色瞬间冷了,眉头微蹙,“娘,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提高长恭,我也是你的儿子。”
帐篷深处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侧脸庞被长发遮住,另外半边美若仙子,皮肤看上去保养的极好,跟其他三十来岁的女子差不了多少。她步步莲花,无限轻盈美态,单看柔若蒲柳的身姿,便可猜测出当年是如何的绝色倾城。
那女人面无表情地说,“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叫我娘,我只有肃儿一个儿子。”
“要是他死了呢,你也不肯认我?”宇文达问。
门帘突然掀动了一下,一阵朔风卷着地上的积雪扑了进来,将女人垂在面前的发丝吹起,露出了半张丑若鬼魅的脸。刚刚宇文达的话让女人极为愤怒,一股杀气自眉宇间散发出来,她突然间恶狠狠地道,“最后跟你说一遍,你给我记着,他受多少伤害,我就要你受多少伤害;他若是死了,你也必须要死。”
“你就这么讨厌我这个儿子,恨不得我死?”
女人突然间咆哮了起来,暴怒之下,将桌上的东西拂到地上,“我恨你、我恨你爹,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该死!”
“好,如果这真的是你所希望的,等事情结束了,我一定如你所愿。”宇文达强压着心头的悲愤,勉强控制住声音,尽力平静地说,“你的好儿子高长恭来了,就在议事的主帐之内。”
“肃儿!”女人欣喜万分,喊了一声高长恭的名字,迫不及待地往主帐方向狂奔,衣袂随着动作飘了起来。
主帐里,高长恭正在与萧念说着话,忽听到帐外有人唤他的名,循声望去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从帐外进来。
她进门之后,打量了一下里面的人,直接走到了高长恭的面前,她未被遮挡的半张脸上,眼睛里闪着明亮的光,“肃儿,你一定就是肃儿。”
高长恭愣了一下,转头求证似的望了一眼萧念,萧念摇摇头,表示她也不认识这个女人。
女人慈爱地说,“肃儿,我是你的娘啊,你不记得娘了吗?”
高长恭彻底懵了,他自从记事开始,就不记得自己母亲的容貌、以及关于她的所有消息,他一直以为母亲已经不在世上了,此时突然有个人站出来说是他的母亲,他实在不能接受。
“娘离开你的时候,你才一岁,不记得也难怪。”女人微笑着道,“你总该从你爹那里听说过娘的名字吧?”
“父亲并没有告诉本王母亲的名字。”高长恭淡淡地说。
女人苦笑了一声,眼眶红了,“是我对不起阿惠,难怪他这样生我的气。”
高澄小字阿惠,听女人喊得如此自然,必是长年累月唤习惯了的。如果不是极为亲密的关系,高澄绝不可能让人如此称呼他的乳名,高长恭警惕道,“你是谁,跟父亲究竟是什么关系?”
女人顿了一下,开始讲起她的故事……
她的本名叫张女毕,父亲是周国的重臣。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为她择了一门亲事,是为宇文泰做小。当时,宇文泰是元修御封的骠骑大将军,他刚刚以不满万人之师,俘敌七万,在沙苑之战中获得大胜。
张女毕自小性格就像个男孩,也曾女扮男装跟着父亲一起上过战场,加上年轻气盛,性子又烈,她不甘心为人妾,说什么都不同意嫁给他。
后来,她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一怒之下离家出走,骑了马径自往东去了。她要深入敌国打探消息,然后带兵杀进去,她不相信巾帼就一定会输给须眉,等立功之后得了封赏,再自己选一门好亲事,让夫家用八抬大轿,堂堂正正地从大门抬进去。
人算不如天算,她一进邺城,就遇到了高澄。只是随意的一瞥,他便认出了张女毕的女儿身。他笑着说,“世间若有如此美貌的男子,岂不让天下红颜羞煞。”
不知道天下红颜是否羞煞,反倒是张女毕已经羞红了脸,她嗔道,“哪儿来的登徒子,敢对本公子无礼。”说罢,扬起手中的马鞭,劈头挥了过去。
高澄侧身一个急转,堪堪躲过,就势伸手抓住了她握着马鞭的手,略一用力,将她从马上带了下来。张女毕身子一斜,一时找不到平衡,向着高澄身上倒了上去。
一阵脸红心跳的肢体接触,张女毕半躺在高澄怀里动不得半分,她一边挣扎一边道,“放开我,你这个混蛋。”
“这么美的人,我怎么舍得放开?”高澄语气轻佻,坏笑着挽住了她的腰。
真是个浮薄的浪子!张女毕气急败坏地说,“我是男人,你当街调戏一个男人,就不怕同僚们耻笑吗!”
“哦?你要真是个男人,我高澄就算龙阳断袖也无妨。至于其他人,要笑便笑吧。”高澄抱着怀里的人,纵身一跃上马,掳着张女毕往自己王府而去。
她知道高澄天性风流,一辈子有过无数女人。她可以逃走的,可最终还是留下了,或许就仅仅是因为那一句“你要真是个男人,我高澄就算龙阳断袖也无妨”,这句话比多少甜言蜜语都让她心动。
自此,高澄的府里多了一个姬妾,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因为高澄不许别人问;没有人知道她来自何方,因为她是高澄当街掳来的。
高澄以前讨论政事的时候,从不让女人在身边,但现在,张女毕是个例外。她跟高澄的关系,好到让府中所有的女眷嫉妒,加上刚进府不到一年就怀上孩子,她成了所有女人的公敌。她见过战场上的明枪,却没见过女人之间的暗箭。她接连几次中招,为了保护腹中的胎儿,搞得自己遍体鳞伤。
高澄知道这件事,柔声劝她,让她不要拼命,自己比孩子更重要。张女毕垂目道,“不是我想要拼命,是我足够了解你。你从来就不是一个长情的人,或许你很快会遇到一个比我好看的姑娘,到那时,我不论用什么方法,都留不住你。如果是这样,你可不可以现在再宠我一点,让我平安地生下一个属于我们的孩子。有孩子陪着我,就算你以后真的离开我,我也不会那么想你。”
高澄明显被震动了一下,他沉默了半天才说,“我带你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
他们去了邺城郊外的山上,在那庵附近寻了一块风景好的地方,搭了一间小茅屋。白天里,一个回城处理政事,一个笨手笨脚地缝缝补补;夜里,两个人像一对平凡夫妻一样剪烛、夜话,等着孩子出生。
有天,张女毕问高澄,“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你说他叫什么名字好?”
高澄略一沉思,说道,“我的儿子是孝字辈,先前的几个儿子瑜、珩、琬,都是美玉之意,我们的孩子叫孝瓘如何?”
“你有那么多儿子,可我只有这一个,才不要跟他们一样,我要想个独一无二的名字。”张女毕托着腮,看着跳动的烛火,想了一会儿说,“记得《诗经·大雅·思齐》中有一句‘雍雍在宫,肃肃在庙’。肃,持事振敬也。阿惠,我希望他能成为这样一个人,我们的孩子就叫高肃。”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高肃出世了,生的容貌像极了母亲。
只是朝廷上的事情越来越多,高澄渐渐分身乏术,开始隔三差五的宿在城中的王府里。
张女毕每日忙着照顾孩子,已经将来此地打探消息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但没多久,就有人帮她想起来了。
一个刚刚下过雪的冬夜,高澄又是忙于政务,没有回来。张女毕燃了灯,坐在一旁精心地缝制一件小棉袄。天这么冷,孩子还没有一件暖和的冬衣呢。她的嘴角挂着浅笑,此刻,她是一个幸福的母亲。
刚刚缝了几针,她突然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窗外隐隐还有火光闪动。这里荒山野岭,除了一座尼姑庵,再也没有其他人居住,怎的突然这么吵。她怕吵醒了孩子,将高肃抱起来轻轻哄着。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房门就被几个人踹开来。
接着,一个长者走了进来,让张女毕瞬间吓白了脸。此人正是她的父亲。父亲不由分说拉起她,将她塞进了一辆马车里。马夫立即驱车,马蹄声再次响起,他们眨眼间便离开了这座山。
张女毕踌躇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道,“爹,你怎么来了。”
父亲怒斥道,“难得你还知道我是你爹,我以为,你都要把自己是谁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我是张女毕,是您的女儿。”
“东西两国素不两立,你居然偷偷跑到敌国去,为敌国的王爷生儿育女,你不觉得可耻,我还觉得丢人。”父亲愤怒至极,毫不留情地训斥着女儿。
张女毕深感委屈,不过是选择了一个喜欢的人,为何父亲要如此对待她,她分辩道,“我们是人,他们也是人,为何一定要分出国界不可,为何两国的人不能在一起、不能生儿育女!”
“你要是喜欢一个平民百姓,爹也遂了你的意。可你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吗?他是高澄,手上沾满了鲜血,你无数的同胞兄弟死在他的手上。你跟高澄在一起,就不觉得对不起他们?”
“可我已经跟阿惠在一起了。那些逝去的人,我已经对不起他们了,难道要我再对不起阿惠和肃儿吗?”
话音未落,一个巴掌狠狠地扇在了脸上。张女毕的嘴角渐渐渗出一道血丝,她没有抹掉,反而伸手替高肃掖了掖被角。做完这些,她才倔强道,“我张女毕永远都是高澄的女人。”
“贱人!我张家真是家门不幸!”父亲暴怒之下,将张女毕怀里的孩子抢了过来。他让马夫勒住马停下,跳下了马车。父亲只是稍稍一犹豫,就将孩子丢在了雪地上,“我让你跟他彻底断掉最后一点念头!”
距这里不远,是一个小村落,三更半夜,四处看不到人。外面冰天雪地,一个还未满一岁的孩子,就这样滚落在人烟稀少的路旁。张女毕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肃儿”,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她红了眼睛,想要跳下马车去抱回孩子,刚刚起身,忽觉得颈后一痛,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