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治也没想到,竟然会热泪盈眶。
“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妈也准会高兴的。”
“不过,看来我不大可能把它当茶道的水罐用。只能拿来当个花瓶。”
“我妈也用它插过花。能作花瓶用,也足够了。”
“即使插花,也不是茶道用的花。茶道器具要不用在茶道上,未免可惜了。”
“我不想学茶道了。”
菊治趁回头的功夫,站了起来。把放在壁龛附近的坐垫,拖到廊子这边,坐了下来。
文子坐得离菊治有几步远,一直没用坐垫,在他身后侍候着。
因为菊治挪开了,文子便孤单单地给留在客厅的中央。
她两手手指弯着放在膝盖上,大概怕手指发颤,便握了起来。
“三谷少爷,请原谅我妈吧。”
文子说完,嗒然低下头去。
在她一低头的那瞬间,菊治以为她会倒下去,不禁吃了一惊,说道:
“哪儿的话。要请原谅的,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三个字,我都说不出口。不知该怎样表示歉意才好。对你,我感到有愧,简直不好意思来见你。”
“有愧的是我们呀。”
文子脸上露出羞惭的神色。
“真想钻进什么地缝里去。”
从她那没搽脂粉的脸颊,直到白皙修长的颈项,都微微泛起红晕,看得出文子已心力交瘁。
那微红的脸色,反而使人感到她有些贫血。
菊治内疚地说:
“我想,你妈不知有多恨我呢。”
“恨您?瞧您说的。我妈她会恨您吗?”
“怎么不会?不是因为我,她才死的么?”
“那是她自己寻死。我一直这么认为。她死后,这一个星期里,我一个人就在琢磨这件事来着。”
“她过世了,你就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嗯。原先妈和我两个人,也一直这么过的。”
“你妈,是我害了她。”
“是她自己要死的嘛。要说是您害了她,倒还不如说我害了她。倘如我妈死了,非得恨什么人的话,那就得恨我才是。要旁人来受过,或是悔恨什么,我妈的死,就显得不正大光明,不纯正无瑕了。让活着的人负疚或后悔,我觉得会给死者增添负累的。”
“也许确是这样。不过,要是我没遇上你母亲……”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想,死去的人要能得到宽恕,那就如愿以偿了。说不定我妈就是想以死来求您宽恕。您能原谅她么?”
说完,文子便站起身走开了。
听了文子的话,菊治觉得脑海里好似撤除了一层帷幕。
心里忖道,人死了,负累也能减轻么?
难道因死人而烦恼,就等于诅咒死者,就是浅薄,就是错上加错不成?其实,死就死了,哪儿还会用道德强制活着的人?
菊治的目光又转向夫人的照片。
二
这时,文子端着茶盘进来。盘里放着两只直筒的状茶碗,一只是赤乐日本陶瓷之一种。京都人长次郎(1512—1592),得茶道名家千利休亲授,烧制成的茶具为丰臣秀吉所喜,赐以“乐”印,遂用为家号。“乐家茶碗”按釉色分为白、黑、红三种,多有名品传世。下文的“了入”,为乐家第九代陶匠。,一只是黑乐。
黑釉的那只,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一边打量碗底的款识,一边莽撞地问了一句:
“谁烧的?”
“我想是了人。”
“红的也是?”
“嗯。”
“原来是一对呀!”
说着,菊治把那只红的打量了一眼。
红的一只放在文子的膝前,还没碰过。
这对直筒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倏地浮起一个恼人的幻象。
文子的父亲死后,菊治的父亲还在世,每次来找文子母亲,两人不就是把这对乐家茶碗当普通茶碗用的么?给菊治的父亲用黑的,文子的母亲用那只红的,岂不是一对夫妻碗么?
真是了入瓷,倒也不算辱没了它,或许还是他们旅行幽会用的茶碗也难说。
果真如此的话,文子又明明知道个中情形,还给菊治拿出这对茶碗来,那就未免太捉弄人了。
可是菊治既未感到含沙射影的讥刺,也未觉出别有用心的企图。
他认为这纯粹是一种少女的感伤。
而且,连菊治自己也给牵惹得感伤起来。
也许是太田夫人的死,把文子和菊治都给缠住了,无力抗拒这种别样情调的感伤。然而,这对乐家茶碗,使菊治与文子陷入同样的悲伤,同样的深沉。
菊治的父亲和文子的母亲之间,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一切的一切,文子全都清楚。
文子母亲自杀的事给遮掩过去,也是他们二人同谋的。
文子沏茶时好像哭过,眼睛有些发红。
“我觉得今天还是来了的好。”
菊治说。
“照你方才的话,可以理解为,死人与活人之间,不论原谅不原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么,我现在能不能够认为,已经得到你母亲的宽恕了呢?”
文子点点头说:
“要不然,我妈也得不到您的宽恕呀,尽管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可是,我到这儿来,跟你这样相对而坐,不是有点过分吗?”
“那为什么?”
文子望着菊治说。
“您的意思,是她不该死么?母亲刚死那两天,我真有些替她抱屈,不论怎样被人误解,死总不能洗刷什么。死了,岂不是拒绝别人谅解么?别人也无从宽恕她呀。”
菊治默默听着,心里在想,难道文子也探测过死亡的奥秘?
听到文子说,死是拒绝别人的谅解,使他颇感意外。
就以眼前而论,菊治所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了解的母亲,大概就有很大出入。
文子无法了解作为女人的母亲。
在菊治来说,宽恕别人也罢,被人宽恕也罢,只发生在对女人肉体那种如梦如痴的陶醉之中。
这对一黑一红的乐家茶碗,似又使菊治悠然神游那如梦如痴的境界。
文子就不会了解乃母的这一面。
从娘胎里生出来的孩子,却不了解母亲的肉体,似乎不无微妙;可是母亲的体态,竟传给了女儿,倒也微妙得很。
从方才文子在门口接他开始,菊治便感觉到一种脉脉的温情,那也是因为从文子温柔的圆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倘如夫人从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而再度失足,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乃母,便是令人颤栗,大可诅咒的事。但是,菊治却又乖乖地受其诱惑。
只要看一眼文子那微翘的下唇,小巧而干燥的嘴唇,菊治便觉得无法同她争辩。
该怎么才能使她表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心里不禁生起这样一个念头。
“你妈人太温顺了,以至于活不下去。”他说,“而我,对你妈未免又太狠心了点儿。有时不免把自己道德上的内疚,以那种形式,强加于她。因为我这人既胆小,又卑鄙……”
“是我妈不好。她这人太糟糕了。不论同令尊的事,或是同您的事,我觉得这虽说不是她本性……”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一片飞红。血色比方才强多了。
她稍稍扭过脸去,低垂了头,仿佛要躲开菊治的目光似的。
“不过,我妈死的第二天,我就渐渐觉得她美。倒不是我想象出来的,而是她自然而然显得美好起来。”
“对死去的人来说,不管怎么着,恐怕都一样吧。”
“我妈也许是因为对自己的秽行隐忍不了,才死的……”
“我看不是这样。”
“再说,她伤心也伤够了。”
文子眼里涌出泪水。大概想把母亲对菊治的深情吐露出来。
“死去的人已长留在我们心里,就好好珍惜吧。”
菊治又说:
“只是他们都死得太早了一点。”
文子大概也明白,菊治是指他跟文子两人的父母。
“你我都是独生子女。”
菊治接着说道。
可是说完这句话,他才想到,要是太田夫人没有文子这个女儿,他与夫人的事,说不定自己更要胡思乱想,叫那些阴暗怪诞的念头给缠住。
“据说你待我爸也很亲切。这还是听你妈说的。”
这句话他终于说了出来。以为说得很自然。
他认为,父亲和太田夫人相好,出入她家的事,也不妨同文子聊聊。
可是,没料到文子当即手扶在席子上说:
“请您原谅。我妈也可怜……打那时起,她就随时准备死来着。”
说完,便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哭了起来,肩膀也像松了劲儿。
她没防菊治会来,连袜子也来不及穿上。她缩起身子,仿佛要把脚心藏在身下。
披散在席子上的头发,差点碰到那只直筒赤乐碗。
哭着哭着,两手捂着脸,走了进去。
过了半晌还不见出来,菊治便说:
“那么我今天就此告辞了。”
说完,菊治走到门口。
这时,文子捧着一个包袱出来。
“这个包,请您带回去吧。”
“哦?”
“志野罐。”
将花取出,把水倒掉,擦干,装盒,然后包好,对她手脚麻利,菊治真是十分惊讶。
“今天就让我带回去?不是还要插花吗?”
“甭客气,只管拿着好了。”
菊治心里想,文子大概是因为浸沉在悲哀中,出手反而更加麻利了,嘴上一面说:
“那么,我就收下了。”
“我亲自送到府上,固然周到,可是,有所不便。”
“那为什么?”
文子没有回答。
“好吧,请多保重。”
菊治刚要跨出门,文子说:
“谢谢您了。我妈的事,请不要介意,还是早些结婚吧。”
“你说什么?”
菊治回过脸去,文子却没有抬起头来。
三
志野瓷水罐带回来后,菊治也想该插上白玫瑰和浅色的石竹花。
直到太田夫人死后,菊治好像才爱上她,常常为之情思缠绵。
而且,他的感情,还是经她女儿文子点破之后,才了悟过来的。
星期天,他试着给文子打了个电话。
“你家里仍旧只有你一个人么?”
“是呀,我也已经觉得寂寞了。”
“一个人住,总归不行的。”
“可不是。”
“你家里这么静,电话里都好像能感觉到。”
文子吃吃地笑了起来。
“请朋友来住住不好吗?”
“可我总觉得,要是别人一来,我妈的事就会给人知道了去似的……”
菊治无言以对。
“就你一个人,恐怕不便出门吧?”
“那倒不至于。可以锁上门出去。”
“那就请你来玩玩吧。”
“谢谢你,改日吧。”
“你身体怎么样?”
“瘦了点。”
“睡得好吗?”
“夜里几乎睡不着。”
“那怎么行呢?”’
“最近也许把这儿的房子处理掉,到朋友那里租间房子住。”
“你说最近,是几时呢?”
“我想等这儿卖掉,就搬。”
“卖房子么?”
“嗯。”“你打算卖掉?”“嗳。您认为卖掉不好?”“唔,倒不是。我这座房子也想卖掉呢。”文子没有做声。“喂喂,这些事,电话里也谈不清。星期天我在家,能不能劳驾来一趟?”
“好吧。”
“你送的志野罐,我插上西洋花了。你要是来,可以当水罐用一次……”
“是点茶么……”
“倒也不是。这件志野瓷,要不当水罐用一次,未免委屈了它,是不是?何况,茶具本来就该配别的茶具用,才能相得益彰;要不然,货真价实的美就显不出来。”
“可是,今天我这副样子,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难看。我不来了。”
“没有别的客人,怕什么呢?”
“不想来了……”
“是吗?”
“那么再见。”
“请多保重。好像有人来了,再说吧。”
来客原来是栗本千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