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治神色有些惊惶,担心方才的电话,会不会被她听去。
“实在闷得慌,也好久没碰上这样的好天儿,所以,我就来了。”
千花子嘴上打着招呼,眼睛早已看见那件志野水罐。
“这往后入了夏,茶道就该闲一阵了,我想来这儿的茶室坐坐……”
千花子将带来的礼品,点心和一把扇子,拿了出来。
“这茶室,怕又要泛潮发霉了吧?”
“也许吧。”
“那是太田家的水罐吧?让我看看。”
千花子若无其事地说着,身子朝花那边挪过去。
当她手扶在席上,往下一低头,那骨骼粗大的肩膀,就怒突出来,样子就像在喷吐毒气。
“买的?”
“不,送的。”
“送你这个?这礼物很贵重啊。是作纪念的吧?”
千花子一抬起头,便转过身子说:
“这么名贵的东西,你不会向她买么?让人家小姐送,倒叫人有些不放心。”
“好吧,容我再考虑考虑。”
“就这么着吧。太田家的茶具,也弄来了不少,可都是你父亲买下来的。即使在照顾太田太太以后,也没白要过……”
“这些事,我不愿听你提。”
“好了好了,不提就是了。”
说着,忽然轻快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只听见她在那边跟女佣说话。过了一会儿,系着围裙出来。
“太田太太是自杀的吧?”
千花子出其不意地问道。
“不是。”
“不是?我一听就知道了。她那个人,身上总有股妖气。”
千花子望着菊治说。
“你父亲也说过,这个女人叫人捉摸不透。当然,我们女人家,看法又不同些。反正她总是装得天真烂漫的样儿,跟我一点儿都合不来。黏黏糊糊的……”
“人死了,你不要再说她坏话好不好?”
“话是这么说。可是死人,不是还在破坏你的亲事吗?连你父亲也叫她折腾苦了。”
菊治心里想,觉得苦的,怕是你千花子吧。
父亲跟千花子相好,也只是逢场作戏,为时很短,虽然原因不在太田夫人,但是,父亲到死,跟太田夫人倒一直相好,千花子简直把她恨之入骨。
“她那种女人,像你这样的年青后生,是不会了解的。她死了倒好。我这是老实话。”
菊治扭过脸去没理她。
“连你的婚事,她都要从中作梗,谁受得了哇?她准是觉得太作孽,又收不了那份邪心,才死的。像她那种人,还以为死了能跟你父亲阴间相会哩。”
菊治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千花子走到院子里,说道:
“我也要上茶室去静静心。”
菊治坐在那里看着花,半晌没动。
粉白和浅红的花色,与志野瓷上的釉彩,朦朦胧胧,混成一片。
这时,文子独自在家掩面痛哭的身影,忽然掠过脑际。
母亲的口红
三
菊治刷完牙,回到卧室的时候,女佣正把牵牛花插进挂在墙上的葫芦花瓶里。
“今天我要起来了。”
菊治嘴上这么说,身子又钻进了被窝。
他仰卧着,在枕头上歪着脖子,望着挂在壁龛角上的花朵。
“有一朵已经开了。”
女佣说着,便退到隔壁房里。
“今天还请假吧?”
“嗯,再休息一天。不过,我要起来。”
菊治因为伤风头痛,有四五天没去公司上班。
“这牵牛花,从什么地方摘来的?”
“在院子边上,缠在蓑荷上,都开了一朵了。”
大概是自生自长的吧?是那种常见的靛蓝色,纤细的藤蔓上,花和叶都挺小。
可是,插在古旧发黑的红漆葫芦花瓶里,绿叶蓝花倒垂下来,颇觉清新雅致。
父亲在世时,这女佣就一直在家里帮忙,这类事不用吩咐自己会做。
花瓶上红漆褪色的地方,还看得见花押。古色古香的盒子上,写着“宗旦”两字。如果确是真品,那只葫芦便是上三百年的东西了。
菊治不懂茶道插花的规矩,女佣自然也不清楚。不过,早上点茶,插牵牛花似乎也行。
在传世三百年的葫芦里,插着一个早晨便会凋谢的牵牛花,想到这里,菊治不禁凝目看了一会儿。
这跟同样是三百年前的志野瓷水罐里插满西洋花相比,兴许还更合适些?
可是,养在水里,牵牛花究竟能保持多久呢?心里不免有些嘀咕。
女佣侍候他吃早饭时,菊治说:
“那牵牛花,我以为眼看就会枯萎呢,倒也不见得。”
“是么?”
菊治想了起来,文子权当她母亲的纪念品送他的志野水罐,他曾打算插一次牡丹花来着。
水罐拿回来时,牡丹花的花期已过,可是当时,也许什么地方还会有开的。
“我都忘了家里还有这样一只葫芦,难为你给找了出来。”
“是的。”
“你见过老爷在葫芦里插牵牛花吗?”
“倒没见过。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的,所以,我想插插看。”
“唔?蔓生……”
菊治笑了笑,愣在那里。
看报纸的时候,头开始发沉,便躺在起居室里说:
“被盖还没收拾吧?”
女佣正在洗东西,听见问,便擦着湿手进来说:
“那我去拾掇一下吧。”
菊治随即到卧室去,一看,壁龛里的牵牛花不见了。
葫芦花瓶也没挂在原处。
“哦。”
大概花要枯了,不愿让菊治看见的缘故吧?
女佣说,牵牛花和葫芦都是“蔓生的”,菊治无端笑了出来。是的,父亲当年的一些规矩,依然保留在女佣的某些做法里。
然而,志野水罐仍摆在壁龛正中的地方,没有收走。
倘若文子走来看到了,准会以为不知爱惜呢。
这只水罐刚从文子那里拿来,菊治就赶紧插上粉白的玫瑰和浅色的石竹。
因为文子在母亲灵位前,就是这样插的。而那束白玫瑰和石竹花,就是文子母亲头七那天,菊治送的。
菊治抱着水罐回家的路上,到隔天送文子家花的那家花店里,买了同样的花回来。
后来,光是摸摸那只水罐,菊治就会怦然心跳,便没再插什么花。
在路上,有时看到中年妇女的背影,他竟能给迷住,及至回过念来,便神情黯然,喃喃自语:
“简直是在犯罪。”
等他收束心神,再一端详,那背影并不像太田夫人。
只不过身腰丰满,形相略似而已。
倏地,菊治浑身一哆嗦,感到一种渴望,但同时,陶醉与疑惧交并,使他在即将犯罪的一刹那顷,当即醒悟过来。
“使我发生邪念的,究竟是什么呢?”
菊治即便这么说,想甩掉什么,可是代替回答的,竟是越发想与夫人相会的欲念。
与死者的神交,那种感触有时竟会活灵活现的。菊治也想过,若不能从中摆脱出来,自己便不可救药了。
有时菊治也认为,这或许是因为道德上的自责,引起官能上的病态。
菊治把志野水罐收进盒里,然后钻进被窝。
他转眼去看院子时,打起雷来了。
雷声虽远,却很响,而且越响越近。
电光开始掠过院里的树木。
骤雨已至。雷声倒像离得远了。
地上溅起了水花,雨势很猛。
菊治爬起来,去给文子打电话。
“太田小姐已经搬走了……”
对方说。
“啊?”
菊治禁不住心头一跳。
“对不起。那么……”
心想,文子已经把房子卖掉了。
“您知道搬到哪里吗?”
“啊,请稍等一下。”
接电话的似乎是女佣人。
马上又回到电话机旁,好像在照字条念,把地址告诉菊治。
说是房东姓户崎,也有电话。
菊治把电话又拨到那家。
只听见文子声音爽朗地说:
“让您久等了。我是文子。”
“文子小姐吗?我是三谷。我刚给你家打过电话。”
“真对不起。”
她声音压低之下,很像她母亲。
“几时搬的?”
“哦,是……”
“怎么不告诉我呢?”
“这些日子一直在朋友这里叨扰。房子已经卖掉了。”
“哦。”
“我总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不要告诉您。起初没打算告诉您,也决定不告诉您。可近来,心里又后悔没告诉您。”
“那可不是么。”
“哟,您也这么认为?”
说话的工夫,菊治仿佛洗了一个澡,神气为之一爽。电话难道也会有这种效验?
“那个志野水罐,你送给我的,每次看到,就特别想见你。”
“是么?家里还有另外一件志野瓷,是只直筒形的小茶盅。上次我想跟水罐一起送给您来着。可是,因为我妈用来喝过茶,碗边上还染上了口红印儿……”
“唔?”
“那是我妈的说法。”
“瓷器上沾着你妈的口红印,会不掉吗?”
“不是没掉。那件志野瓷,本来就带点浅红,我妈说,口红一沾在碗口上,就怎么也擦不掉。妈死后,我看那茶盅,碗口上真有一处,像似隐隐地发红。”
文子说这话,果真那么若无其事么?
菊治听不下去了,便转个话头:
“这里阵雨下得很大,你那里呢?”
“也是倾盆大雨呀。我怕打雷,都缩成一团了。”
“这场雨后,想必会凉爽一些。我在家休息了四五天,今天还在家里。高兴的话,过来玩玩吧。”
“谢谢。要拜访的话,也得等找到事以后。我想出去做点事。”
没等菊治回答,文子又说:
“接到您的电话,我挺高兴,就来一趟吧。虽然我觉得似乎不该再看您……”
菊治等阵雨过去,让女佣收起铺盖。
菊治自己也很奇怪,打电话的结果,居然把文子给请了来。
他尤其没有料到,同太田夫人之间那种罪孽的阴影,竟因听了她女儿的声音而变得无影无踪。
难道是女儿的声音,使他觉得她母亲虽死犹生么?
菊治刮胡子时.把刮下的胡子带肥皂沫,一齐甩在院里的树叶上,让雨水给冲掉。
刚过中午,还以为文子来了,菊治到门口一看,原来是栗本千花子。
“哦,是你!”
“天儿热起来了。好久没来了,今儿来看看你!”
“我身体不大舒服。”
“可别病了。脸色也不怎么好。”
千花子紧蹙额角,看着菊治。
菊治思量着,自己认为文子会穿西服来的,怎么听见木屐声,就错当文子来了呢?真是怪事。嘴里同时说道:
“新镶了牙吧?好像年轻多了。”
“趁黄梅天,有闲功夫才去镶的……就是太白了点儿。反正很快就变色,管它呢。”
千花子走到菊治的卧室,看了看壁龛。
“什么都没有,这回可干净利索了吧?”
菊治说。
“是呀,都是这黄梅天嘛。不过,至少得摆点花儿什么的……”
接着,回过身子说:
“太田家的那件志野罐,后来怎么着了?”
菊治没作声。
“还掉不好么?”
“那是我的事。”
“也不见得吧?”
“至少,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倒也未必吧?”
千花子露出雪白的假牙笑着说:
“今儿个来,就是为了要啰嗦几句。”
说着,陡然双手一挥,好像要赶掉什么似的。
“我非把那股妖气,从这个家里赶走不可……”
“你别吓唬人好不好?”
“不过,我这个媒人,今儿个倒要提几个条件出来。”
“假如还是稻村小姐的事,那么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接受。”
“哟!哟!因为不中意我这个媒人,竟连中意的亲事也要毁掉,岂非气量太小。媒人搭桥,你只管在上面走道,你父亲当年还不是满不在乎,照样利用我。”
菊治沉下脸来。
千花子说得越起劲,肩膀就越爱耸起来。
“那也难怪。我跟太田太太不一样,心直口快。即便这种事,也不想藏在心里,总想有朝一日还是说说的好。遗憾的是,在你父亲那些相好的当中,我竟算不上数。短暂得很,一下子就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