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奥阳也不知道是受什么力量的驱使,他居然去商场买了两件抹胸。
他在诊室加班为阮蓝画照射靶区直到九点半。当他发动车子准备回家时,蓦然想起下午在定位室里,阮蓝那颤抖的手指。之后,他便被这股莫名奇妙的力量驱使着,来商场买了两件抹胸。
当下,他手中提着一个纸质手提袋走出商场,一阵冷风迎面扑来,那股驱使他的力量似乎突然间被吹散了。随后,他整个人也变得踌躇起来。
这,交给她的时候该怎么说呢?是不是太奇怪了?他只不过觉得她年龄小、人又太过纯真、且没有家属陪同,加上对这个城市也不熟悉,担心她有些事情不好意思问出口。况且,正式开始治疗后,治疗部那边的技术员又几乎清一色全是男性,他不过是怕她到时候会更加不自在。
就这样,李奥阳立在商场门口为自己的举动设想了多个貌似合理的理由。不过,少顷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理由太过牵强。
那,接下来怎么样呢?他微微抬抬手,看了看那个纸袋,不禁懊恼自己不该过来这里。但既然来了,东西也已经买了,难道再退回去吗?那个一直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店员,岂不更得诸多猜测?可是,这东西如果不交给她,自己留着则更是荒唐。
李奥阳拎着纸袋,一时犹如拿着一个烫手山芋。寒风吹过他挺拔屹立的伟岸身躯,与他内心犹豫不决的挣扎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无奈地蹙起一双剑眉,最终还是拎着这个“烫手山芋”朝停放的车子走去。
阮蓝一直保持着一个良好的习惯——写日记,她喜欢用笔简单的记录一下当天的心情和发生的一些很小、但值得纪念的事情。可是,她却很少在社交网络上发表个人动态,签名处一般也是空白的。
这或许跟她性格中的独立、坚强和隐忍有关系。她总觉得,把开心事、好心情晒出来让朋友们过来围观,让大家分享你的快乐倒也无可厚非。而坏的事情,本身就已经糟糕透顶了,忙着处理还处理不过来,哪还有时间去晒呢?再说,就是晒了又能如何?别人能帮你一时,又不能帮你一世。何况,阮蓝向来害怕欠别人的情。老话不都说“黄金有价,情债无涯”嘛,她不愿在心里永远背负着欠了别人什么的负担。所以,天大的困难她都情愿默不作声的一个人扛着,然后慢慢去解决掉它。
包括她得这病,她身边的朋友和同事只当她离职是去大城市高就去了,谁都不知道她竟是治病去的。
因此,对阮蓝来说,写日记是她释放压力的一种方式,也是她同自己交流、鼓励、反省、督促她自己的一个方法。
周末这天适逢元宵节——万家团圆的节日。但显然阮蓝无法回家跟家人团圆。
她记得剪掉头发后镜中的自己——熟悉中透着一股陌生——头发半长不短,伸手摸摸脑后,短短的发茬异常扎手。不过,她恐怕永远都不会忘记镜中“那人”望着她的眼神——尽管眼睛如往昔般清澈透亮,但眸光深处却隐含着一丝恐惧,使得那目光颤抖不止。
她脸上的皮肤细腻紧致,又剪了这么个“发型”,乍一眼看上去,竟比实际年龄小了将近十岁,简直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儿形象。
阮蓝想,当她还垂着长发第一次见到陆主任时,陆主任就喊她“小朋友”,当下的情形倒是跟这个称呼贴切的很。
如此形象的她,自然不能回家的,这般的样貌无法向母亲交代。
阮蓝住在医院西门口对面一家民居改成的旅馆里。
医院西门口正对着一排排颇具西洋风味的建筑物,那些建筑还是殖民时期德国人修建的宅邸,解放后划分给个人所有。这些宅邸的建筑质量相当牢靠,尽管历经近百年风雨,但建筑骨架依旧坚固如初。只是外墙的墙漆有些斑斑驳驳的脱落了,因此看上去很旧,给人一种不整洁的感觉。
如今,这些房子的主人多数已经不住在这里,但因为它优越的地理位置——紧靠这所地区级三甲医院,几乎整个半岛地区的人们在身体有什么重大不适;或者当地医院无法对其病情确诊;又或者本身就已经知道自己身患重疾的情况下,大多会慕名前来就医。
因此,这些房子的主人们便将它们重新利用起来,在不破坏整体构造的情况下,里面的空间,被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小小的隔断间。一个隔断间里仅有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半旧不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小柜子,摆靠在床头旁边,算做床头柜,上面放着一把盛热水用的暖水瓶。这样的房间基本上是租给上述那些来此求医,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办理住院,或者当日无法回去的外地人做短暂居住使用。
当然也有阮蓝这种需要长期居住的情况。这样的三甲医院床位相当紧张,因此,像阮蓝这种单纯接受放射治疗的患者是不可能安排住院的,每天只要在约定的时间过去放射中心接受治疗就可以。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海滨城市,这样一间隔断间的价格一晚是五十元,像阮蓝这种长期租客,一晚上收四十块钱。
对于这样的价钱,阮蓝十分满足。要知道,医院正门不远处的一个宾馆,看上去条件能稍微好些,但也跟星完全不沾边,特价房都还要一晚一百二十块呢。因此,当找到这住处时,阮蓝就跟捡到元宝般开心。
今天这个日子,旅馆里也显得分外安静和冷清,人们大概都回家过节了吧,阮蓝想。她从床尾的背包中取出一本封面文艺范儿十足的记事本,来到床边坐下,将本子在那个表面粗糙不堪的小柜子上摊开,翻到一张空白页上,她写道:
2010年。2月。28日周日晴转多云
傍晚五点钟,住的地方异常安静,这样的冷清倒显得自己像个被遗弃的人般凄惶惨淡。突然十分怀念住在隔壁的大爷如雷贯耳般的鼾声了,因为,今天这个日子,如果除了自己还有别人也同样没回家的话,兴许老板娘就不会问我,为何周末医院放假都不回家这样的话了吧?想必因为只有我自己这么一个房客,依然要人家供应热水太过麻烦。
前天下午定位结束时,刘护士长告诉我,下周尾就要开始正式治疗了。对那一刻的到来,既期待又害怕。心里也有好多的疑惑想问,但李医师那么忙,总不能因为自己这些幼稚的问题去占用他太多的时间。
接触过的医生都说李医师医术了得,想来自己还是挺幸运的,陆主任和蔼慈祥;刘护士长亲切有余;还有医术精湛的李医师,自己将……
写到这里,阮蓝突然停笔了,她的脸上渐渐泛起一层红晕。她本想写:自己将以命相托的人。但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实在欠妥。实则,她不过在跟自己较真,在她心里,如果李医师是如同陆主任那般的岁数,她便不会觉得这话欠妥了。但据她目测,李医师的年龄不会大她超过三岁,如此,在她看来就是欠妥的。
终于,她落笔改写道:还有医术精湛的李医师将亲自为我治疗。
写完后,她满意地放下笔,收好本子,穿起外套便准备出门吃晚饭去了。
李奥阳这个周末假期甚至比正常上班都忙,他将阮蓝的治疗中,本该物理师做的物理计划也赶做了出来。
像这种调强放疗的物理计划做起来相当复杂,需要计算靶区内每个点的最大受量,而且还要综合计算出危机器官的最大耐受量和靶区的最大治疗量。正常情况下,物理师差不多得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能完善好,而李奥阳只用了两个白天和半个晚上的时间就完成了。
实际上,在国外读博期间,放疗物理学同样是他主修的一项课题。他曾经在当地有名的医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轰动整个地区放疗界的论文,文中列举的病例中,就曾以鼻咽癌做过范例。
因此,如今说来,阮蓝的物理计划对李奥阳来说本该是驾轻就熟的。可他却将他自己给出的放射剂量调了又调,而最终,却还是用回了刚开始的数据。
在阮蓝身上,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如此犹疑不决。
位于地下的办公位置使得他从没有关注天色的习惯。最终将方案落实,他感觉胸中似乎松了一大口气。这份物理计划,只消得明天上班找负责的物理师确认无误之后,他们一起签个字就可以实施。如此看来,明天下午就可以通知她过来做复位,并正式开始接受治疗了。
这时,李奥阳看了看腕表,指针已经指向6:30的位置了。他一边站起身,一边解着白大褂的扣子。
吃过饭,阮蓝朝住的地方走去。此时是真正的万家灯火时,道路两旁的店家挂着各式各样的红灯笼,璀璨的烟花以决绝的姿态凌空绽放。
阮蓝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垂着头,认真地看着脚下每一步的路,缓缓朝前走着。实则,她是有意避开这些夺目的光景。她想,一个远离家人、独在异乡的孤独患者,本就应该尽量避开那种盛烈的节日氛围,以免被节日的烈焰灼伤。
当她刚刚拐上医院西门和住的旅馆之间的那条道路时,借助街灯,她看到一辆白色的SUV车型的汽车正迎面朝她的方向驶来,并在她身侧的马路边停下。
随着对方走下车来,阮蓝一眼便从他伟岸挺拔的身姿上认出了来者何人。但她却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一任他带着一身的流光朝她走来。
原来,正当此时,阮蓝身后的水果店,在门口放了一个七彩大烟花,随着“砰”的一声,又圆又大似彩球般的礼花在阮蓝和李奥阳头顶的天幕上当空盛放。阮蓝便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好大一跳。当下,她只是用被吓蒙的眼神,一味盯着李奥阳看。
这个瞬间,李奥阳将阮蓝脸上随烟花绽放出的光彩尽收眼底。那一刻,她的表情和呆愣的面庞,还真像一个误入凡间一时不知所措的天使。
面对烟花,想必李奥阳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浪漫的想法。在他一贯的思维里,烟花不过是硫磺、木炭粉、硝酸钾、氯酸钾以及镁粉、铁粉、铝粉、锑粉、无机盐等化学名称的组合。
此时,烟花燃烧后的灰烬簌簌落下,李奥阳伸手拉起阮蓝的一只胳膊朝停放在路边的车子走去。在跟她保持足够的距离的同时,尽量以身高优势用身体护住她,以便不让烟火灰烬落到她的身上。
“上车说,这儿空气不好。”稍顷,那些化学名称再次占据他的脑海。他清楚,她的病变部位应该尽量避开脏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