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一类复杂的事件,在这个苍海山矿,还会有多少?郑明丰感到了自己的失职,追悔莫及哪!厉咏时的头部,正托在郑明丰的一方,那惨白脸色,隐约可以看到一层死灰的颜色,呼吸是那么微弱,心脏几乎察觉不到在跳动,嘴唇上几乎看不出一丝血色……他,也许正在向死神报到了……三十多年了,郑明丰却不曾“认识”他!当日,当他还是“小芥兰头”时,郑明丰倒是认识的,按理,以后也应当认识。这,并不能责怪时间,说时间使他们陌生了!,不正是卅年来,对知识分子那种“正统”的看法,使得郑明丰把厉咏时疏远了,认为厉咏时从自己身边走开了,同时,才中了项尚梁的阴谋诡计!演出了这么一幕惨重的悲剧:当厉咏时为了维护他的声誉而忍受着非人的凌辱时,参与凌辱厉咏时的却就有他一个!
想到这,郑明丰也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多想像当日在国民党的监狱里把“小芥兰头”搂在怀里睡觉一样,把厉咏时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此时,胸前的厉咏时,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觉得了……这么些年,自己作为党的一个市委领导人,可给过他温暖么?给过党的温暖么?小车在颠簸着,他们极力使厉咏时不受到这种颠簸,不时把手抬高一点,抬高一点……唉,到这个矿工区,连条好点的公路都没有,可见到这个矿区的是些什么人?流放、劳改、贬、惩罚,还有……均可以算得上!
简易公路,没十米就一个坑,有的地方,基塌了,山墙垮了,半天也饶不过去。小石急得一脸是汗,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迟了就没救了!”耶枚的眼光片刻没离开厉咏时,一旦厉咏时脸上有些微变化,她就惊呼起来:“小心,别颠得太厉害!”小车,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转来转去,一抬头,转了半天,才发现仅仅是在已过去的公路桥下面钻过去,还没下完山……山呀,当日,你曾引起人们多少欢欣与喜悦,今日,你却变得如此无情,非要设下这重重障碍?终于,远远看到了处于山谷当中的矿本部,那楼房、设施集中的地方,烟囱在冒着浓烟,烟囱口还有火苗……污染!又是污染,这正是厉大夫多次唠叨过的问题,是这个矿山工人得职业病的一个重要原因,可没有人管一管……有人还笑他,说深山老林里不存在污染问题!小石看看前方,无限感慨地说。“他操心有什么用……像他这样的操心人又有多少?可又有哪位领导过问一下……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命运!”玲玲忿然地说。郑明丰沉重地说:“你还是从你爸爸骂起吧!”
“骂你?谁敢骂你这个清官?你这个包青天。”玲玲仍余怒未息,“你以为平反两个字,就足解决了一切么?你后来不也主张为厉大夫平反么?可这也就仅仅是平反的结果--只差是一具尸体了!”“可是,我应该还做什么……”郑明丰又感到有点茫然了……小车,终于穿出了深山和老林,路的前方,豁然开朗,夹道树木,叶子还没落尽,有的还留有黄绿色;斑驳陆离,秋阳晃眼。不久,就是柏油道,象条青蓝色的飘带蜿蜓前伸,路侧,还有木芙蓉,野菊花盛开,颇有神采……一个思想,渐渐在郑明丰脑子里明确起来,开始,是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现在,他要把它们抓住,把它们偏织为真实可信的东西,展示在道路的前方……他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回答玲玲的责难,但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厉咏时惨白的面容:“可是,我应该还做些什么呢?光是平反就了结了一切么?玲玲凝视着父亲的脸,说:“我们这两代人的鸿沟,又在哪呢?”
“不……你别打扰我,我还在想,面对着厉大夫……我,我几时曾把他当作自己人,当作人民的一员呢?我把他视作陌路人,并不理解他的想法,他的希冀……不,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不是平反,平反仅仅是对过去而言。过去,我们的悲剧,是我们已经够‘左’的了,却仍被当作右派打下去,我们的平反,绝不能意味过去的‘左’也得平反,没有错误,可那恰恰是我们对人民的罪过……我们更需要的是,必须在人民与我们中间重新恢复过去在解放战争、土改时的那种精神联系,重建这一桥梁,就像我们在战争、土改中让人民看到实实在在的希望、真真正正的明天,同他们手把手,心贴心地奔向可信的目标,干实事……”
车,缓缓地刹住了,就在这自语之中,医院到达了……小石先跳下车,跑进医院,马上叫了几个护士,推出了手推的担架车,而后,把厉咏时放到上面,送到了急救室不知过了多久,厉咏时只觉得胸口上涌上一股暖流,渐渐浃骨沦肌,浑身似乎有了知觉,眼皮却还很沉重,老是睁不开,朦朦胧胧,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人影,甚至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呵,这可是流浪道上,自己饿昏过去了,躺倒在一个草寮里,小兰一步一步走来,在轻声地说:“小弟,小弟,醒醒,醒醒,看,我这有了一块烧熟的牛肉……”呵,不,我不要牛肉,牛会把你踩死的,可你,还是去了,去了,又来了……他喃喃地吐出了词:“……小兰姐,你回来了,回来了……”“是我,我回来了,别让我再离开你了……”怎么,好像是耶枚的声音,不,又似是小兰,都分不清了……“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还有很多的事……”终于,他清醒过来了,那沉重的眼皮撑开了,一双凹进去的眼睛,显得特别深邃,特别黑……
可是,眼前,无论是小兰还是耶枚都不见了,只有大胡子,大胡子在!这,又到监狱里去了?可一忽儿,大胡子又变了,变了郑明丰,苍老,疲乏的郑明丰,在对他说,沉重地说:“小芥兰头,我来迟了……”这一霎那间,厉咏时头脑变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澄澈,他半合上眼,词却吐得很清:“郑书记,你不应该来……”他把眼睛全闭上了。为什么他说“不该来”呢?郑明丰是明白的,他把今天,还当作当日在狱中第二次相遇的日子,那时,两人相认,是会招到更大的灾祸的!可是,今天,毕竟不是那样一个日子了……又怎么能给他说清呢?在知识分子的心目中,要到什么时候,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使他们有真正的安全感呢?郑明丰一时不能回答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这时,医院里一个领导来了,看了看病人,没有哼声,旁边的一个医生说:“厉大夫需要住院,可一般病房都满了,怎么办?”那领导说:“在走廊尾上开个铺吧。”那医生沉默了一阵:“不过,有个高干病房空着……而且,他的病,也需要好一点的条件。
”“万一有人来了呢?这是医院的规矩。”那位领导淡然地说。这时,郑明丰却来火了:“是留给我住的么?把它打开得了!厉大夫住进去,让我陪着,看谁来占?人家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同我在一道……三十年了!”不知厉咏时听到这话没有?他的眼还闭着,大概又昏睡过去了。他终于“史无前例”地住进了“高干病房”--在他失去知觉之际,才对几千年等级制度来了个偶然的冲击。但这是凭郑明丰,凭郑明丰所说的“同我在一道三十年了!”可悲乎?当他醒过来时,郑明丰还在他身边。“这是哪……是在我的诊所里么?这么白,这么亮,怎么会呢?这只是我梦想的那样,还远不曾实现……是的,我是在做梦,我生活在梦境中日子太多了……不行,我得醒醒,醒醒……”厉咏时睁大着眼睛,呐呐地说,“你是……大胡子……是团参谋长……是‘牛鬼蛇神’……是郑书记……是谁……”
“我只是郑明丰。”郑明丰压压他的被角,说,“这是在市立医院,你病倒了,给送到这里来的……不是梦。”厉咏时这才微微地合上了眼睛,全身放松了。待他脸色变好之后,郑明丰才问:“你的诊所,还有个大的蓝图么?”“当然,既然搞起来了,就不能无所事事,得过且过……可现在,唉。”“没什么,我已派小石帮你去支撑那个诊所了,对他,你放得心么?”
“是他,还行……也没别的人了。可这一份元气……”“物极必反嘛,说不定,就会由此正名,健康发展了呢。”郑明丰安慰道。厉咏时却缄默不语了。郑明丰有点奇怪了:“怎么,你不想这样么?”厉咏时苦笑了一下,说:“你们老人,总爱用‘正名’这个词,莫非我们这如今就名不正,言不顺么?”郑明丰怔住了:“不是这个意思,也总得服从人们的习惯……”“项尚梁的接管,不也可称之为‘正名’么?几千年来,恰巧正是这种‘正名’,误了多少人才,扼杀了多少创新精神……我办这么个诊所,就是要向这种传统挑战……看来,你无论如何,也不及小石对我的理解……”这回,轮到郑明丰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说:“也许,你是对的……到现在了,你总能给我谈一谈你为什么要办这么个诊所吧,我想,我总能理解你的,努力去理解你的……”“好吧。我慢慢说。”厉咏时让他往脑后多塞个枕头,半坐着,一双眼变得格外地深沉,而又炯炯有神了:“说起来,我还是在牢里产生了这么个念头的。”
“牢里?”郑明丰大吃了一惊,“那是什么时候?”“我不是讲过,我同一个搞微调的技术员关一起么?他在动乱中办了好几个小厂子,给农村带来了活力,他本人却由此获罪。那时,大概是七七年七八年,双打运动中。”“那时,你们就打算办诊所?预知今天么?”“今天又怎样?我的诊所不一样不合法?”郑明丰又无话可说了。“是的,我们商量了,他也支持。怎么说呢,这么一个小小的诊所,一种近乎绝望的试验,却寄托有我对社会的思考、哲学的思考,对人的思考,这不需要正名,一正名,它的膝盖就会软下去,同所有人一般正在跪下后特许高度上,它也就不是它了。
现在,它比一切正名了的都稍多一点自由,干嘛还要剥夺它呢?它是我的试验,我的对人的寄托与希望,是为人而设的,为人的创造力而设的,为让人真正成为人而进行的一次反叛……
……这些,你理解么?所以,它,不,人,正是我之圣殿!我心灵的圣殿!”这一番话,听得郑明丰目瞪口呆……这是他从未想到过的,也从未往这上面想过,自己能理解么?不过,他想起了小石的一句话:先知即痛苦。厉咏时正是这种痛苦。到这里,地下诊所的全部谜底便告揭晓了吧?它并不是人们的习惯想象的什么经济的变革产物。对它,不可以任意下个定义……是他一手挑起了这个事件,赶明儿还不知道有谁找他“清算清算”呢?可故事既然由他开了头,也应该让他来收个尾吧。
只是一切都已结束,发疯了的爱情也仅仅是开始,又叫他该怎么说说呢?我不过是个刚刚踏进社会的青年,却不知自己是如此鲁莽地挑起了如此一起可怕的,严重的事件。我常常说自己,该老成一点了,不可太毛毛躁躁,谁知道仍这么不更事呢?可是我能说,厉大夫的不测是自己引起的么?为什么我心里总感觉到不安?故事是我讲起的,现在,也该归我来收尾了……但是在我写上面这几行字时,无论是厉咏时的生死,那个“地下诊所”的命运,都不可能猜测得到--也就是说,一切都不要决定下来!也许,黑师傅会算命,他能够测得出。于是,我得到了郑明丰书记的允许,又一次回到了“地下诊所”。
此时,已近隆冬,寒风凛冽,那纷纷扬扬的红叶,也早已消踪匿迹,遇上一场雪,但没有雪,就不能说没有冬天。那棵畸形松,虽被雪化霜欺,却依旧在抗御着风寒……它似乎已恢复过来,不见断枝了。“地下诊所”不曾散,虽说主角没了,厉大夫也请人治病--最后诊断发现他还有血癌,当然还不是晚期,只怕也是九死一生了。在监狱中的日子,常年不见阳光,空气又坏,得这种病是不足为奇的。耶枚一直守在厉咏时身边,她决心用自己的全部生命,去换取厉咏时的复生!哪怕厉咏时就死,她也守一辈子。
人们是理解她这一决心的,而厉咏时在她的料理下,也很有起色……但愿她的努力,不会付诸流水吧。至于“地下诊所”的老工人们,尽管矿里曾另外派人劝他们各自打起包袱,扫地回家,可他们一个也没有去。第一,他们坚信,厉大夫一定能回来的,他们的病,厉大夫决不会撒手不管;第二,他们说,我们已经退休了,呆在这里,又不影响工作,自己出钱出粮,谁也管不着,我们就在这里打发余生,把最后的光阴献给真正为我们的工人着想的人,也好为后代留点值得的东西。如今,这“诊所”里,一切工作如常,厉大夫配下的药方,他们还在吃,没了,千方百计再去配……所以,当我到了诊所以后,马上就被老工人们包围起来了,纷纷询问厉大夫的病情。有时,说假话是崇高的,所以,我总是这么回答:“有了好转,真的,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到底是多长时间,我也说不清,对于历史,对于宇宙,人的一生,也只是很快的一瞬间,我就聊以自慰,认为自己没说谎吧。末了,我来到黑师傅跟前,把一个来意向他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