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一切不出她所料,到了诊所,就见到里面吵成一团。她心里绞痛着,缩在一角,几欲死去,一直没让人发现她。可是,她一见厉咏时冲了进来,就预感到了不幸,跟在厉咏时的背后……这个从灵魂到肉体都遭到重创的女人,对一切不幸的预测,不能不准确。
听她这么一叫,所有的人都停止了争论,一齐涌向了工作室。小石是医生,他拨开众人,抢在前面让耶枚扶起了厉咏时,亲自给厉咏时检查,末了,说:“休克……病状不明,可能是刺激过度……以及多种并发症,得马上送矿本部医院抢救!”项尚梁也来到人群当中,此时,他竟也掉下了两滴眼泪:“可惜,是个人才了,尽管是思想意识方面不怎的……老郑,土匪的话不可信,厉大夫现在不清醒,我想,他大概为你的事而感到良心责备才昏倒的……”“无耻!”耶枚站了起来,愤怒地打了项尚梁一个耳光,“人快死了,你还要给他脸上抹黑,是知道他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了!”
“他从来也没为自己申辩过,也没什么申辩的……”项尚梁捂住脸,退后了几步。玲玲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项尚梁,你的最终目的大概是达到了!人死了,是无法为自己申辩的!”玲玲是一针见血了!郑明丰冒火的眼睛盯住了项尚梁,正想说什么,小石跑来,说病人已上了项尚梁乘来的那一辆小车,马上开了。郑明丰说:“等等,我一道去!”便狠狠地瞪了项尚梁一眼,走了。项尚梁还是一副风度翩然的美男子模样,既没有失态,也不曾有什么特殊的姿式,嘴角边,留神还可以看出一撇冷笑……他留下了,只不知如何指挥他派来的“接收大员”们,工人与他们的对峙,依旧一样。挤上车的有小石,耶枚,玲玲,郑明丰和一位老工人,车后边坐的四个人,是用手托着厉咏时的,以免让车颠着……可他多轻呀,最近似身体好一点,仍不足九十斤吧。他紧紧地闭着双眼,似乎不愿意再睁开,看这炎凉的人世间。
上车的那一刻,无论是玲玲,小石,还是郑明丰,都悚然地看到了门外那株畸形松。刚才在争斗杂乱中,大概有人倒在了这松树上头,所以折断了好几根松枝。松枝裸露着血红色的创口,却不曾掉落下来,尤如折断了手臂,骇人的印象……不,一株在山崖的裂隙里生长出来的畸形松,是不会让人轻易蹂躏而死去的--但这是树,它已在野外经历了凄风苦雨,电击雷轰。可是,一个人,一个人,又能经受得起几次打击呢?一次接一次,没完没了,最后恐怕连骨头也会被击碎了……小车飞驰在简易公路上,迎面的林子,纷纷让出道来,石壁也向了一边。车上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耶枚不住地啜泣着……末了,抬起头来,对小石说:“能救活么?”“……也许,能……”“也许?不,你说真的!”
“很难说,我今天知道,他身上不止一种疾病,长期的牢狱生活是摧残人的,不知道会有什么并发症,出狱后,本就该全面检查……”“他能检查么?出来,还是不能做人……”耶枚痛哭失声,“你们,有谁能体会到他心灵的痛苦?项尚梁说得那么厚颜无耻!老郑书记,这可是你信得过的战友,他连三十年前的土匪还不如,土匪还被唤醒了人性,可他,今天,还有一点人性么?”“我……”郑明丰很是不安。“不,郑书记,我要说,那天我没来得及说……厉咏时对得起你……”“我全知道,在革委会讨论我的专案时……”
“不,你还不知道一切……”耶枚使劲地揩着泪,“你听我说,就是他入狱后,我同他离婚的事,你一点也不知道……”往事如烟……“有一天,革委会突然通知我,让我带两个孩子去见厉咏时……我以为是好意,谁知,一去,他们当中就有个姓何的干部,当面劝我,说要厉咏时想得开一点,写一个死人的证明材料,人反正死了,证明一下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们哄了我半天,才让厉咏时出来,他出来,倒是穿得好好的,可孩子一见他,就扑过去,大声喊叫:“爸爸,爸爸!”
看得出,他的心碎了,再也忍不住,流下了一位大夫不常有的泪水,落地砰然有声。姓何的那人就站过来了,对他说:‘我很同情你,也很理解你。你是一个忠实于人道主义情感的大夫。当然,这种人道主义如今也只配列入大批判的专题。但是,你在这虚妄的主义和真实的爱情中作何抉择呢?如果是后者,那就请你办办我们需要你干的那一件小事。世上两全其美的事情是少有的。”他的脸从孩子侧移开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姓何的说:‘很简单,你证明了大胡子的问题,马上就可以回去;否则,你就要为你美丽的妻子的青春着想,为你这年幼无邪的孩子着想……’“厉咏时放下孩子,惊叫道:‘你要干什么?’“没有回答。“姓何的瞪了我一眼,我只好含泪说:‘为了孩子……那大胡子反正是死了,你证明一下也没关系。’“厉咏时却说:‘你知道人家可也有孩子,跟我们的孩子一样……’
“姓何的说:‘这就是了,你要成了反革命,那你们的孩子……’他故意拖长了腔调。“厉咏时说:‘我决不是反革命,你们拿出证据来!’“姓何的僵冷地说:‘会有证据拿出来的,你心里非常清楚,非常明白,特嫌、人命,还有……’“我想,厉咏时是很明白的,他们是什么无耻的事情都干得出的,但他没有出卖良心,出卖灵魂。他极力抑制下内心的悲愤:‘那--就由你们办吧!’姓何的冷冷地一扭头,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离婚证书’,说:‘不证明,就往这上面签字吧!’厉咏时如五雷轰顶,探过脸,向着我:“你,你……”我也惊住了,因为事先他们并没有说起这个……姓何的说:‘你是反革命,人家当然得跟你划清一切界限,别装傻了!’这时,我含着泪,不知所措,似点头非点头,嗫嚅着:‘你,你还是证明吧……’厉咏时跳了起来,大骂姓何的:‘无耻,无耻到了极点!’姓何的平静地说:‘不应当这么说。我们是仁至义尽到了最后一步。你-……签字吧!’厉咏时掉脸看住我。
我哭了,放声哭了,也没了主意边哭边说:‘不证明,你就替孩子……’厉咏时完全明白了!他重新抱起孩子,一个劲儿亲了好一阵,而后提起笔,颤抖着,签下了‘厉咏时’三个字--这三个字的名字,还是上次坐牢让法官胡写成的。我不顾一切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他,两人的泪水彼此打湿了肩头。我有权力责怪他么?
他能要求所有的人都该遭到他的厄运么?不,我不忍心!我终于奋力地推开了他,用自己也不相信是自己的声音在说:‘不,你签了,我不签!’“你去吧。领着孩子,为了你们的未来,我永远在祈愿你们今后的幸福。这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了的,个人无法逆转……’厉咏时反劝我了。我帮他扣住了领口的钮扣,孩子还紧抱住他的两脚,他一狠心,把他们掐开,挪开脸,大步走向监房。我在他身后惨烈的一阵号叫声,便昏倒过去了……结婚前别人担忧的悲剧,就在我与他这已排除了悲剧产生的可能时骤然到来,并谢幕了。他这几年被判了七年徒刑,刑满后送回了矿山,来到了这凄凉的工区。自然,我不知道这有否符合法律手续。“那时,我无法弄懂他们为什么要他证明一个死人问题,而且采取这么卑劣的手段来威逼他,折磨他,戕伤他那颗年轻的、尚充满进取涡向纯洁的心,使它滴血,只差没炸裂,但是,他没有昧着良心,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和人民的信念,对得起大胡子和他的儿女,也对得起使他活下来、而且是正直地活下来的母亲和小兰姐姐。
“可是,正是他最需要支持,最需要同情的时候,我却为他们那伙人所蒙哄,竟劝他写什么死人的证明,而后,又被他们利用,搞了个离婚,更加伤害了他……我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过了两天,我被叫到了党委办公室,正是项尚梁,这个衣冠禽兽,威胁我,说我再不在离婚证书上签字,就把我当反革命家属,开除厂籍,遣送农村……我一向身处安逸,听到这种威胁,又想到孩子的出路,终于签了字!签了字后,项尚梁马上换了一副脸,百般慰抚我,说对我会执行政策,他也会专门给我所在的部门打招呼,我一下子又误认他是好人,结果……
我好恨哪!他把我玩弄了一阵,厌倦了,便不管我了,还在外面坏我的名声,让那些流氓都来找我……他不仅毁了厉咏时,也毁了我,不仅毁了人,还要毁了人的灵魂!还要毁掉人的事业……”耶枚一口气,把离婚的过程说完了。现在,郑明丰完全明白了,耶枚在市委落实办一醒过来所说的那句话:“我对不起厉咏时,正是因为他对得起你!”郑明丰只觉得脑子一阵嗡嗡作响,他万万没想到,一向自称是最亲密的战友,而且口口声声是把他郑明丰从战场上冒死救回来的项尚梁,居然是陷害自己、置自己于死地的罪魁祸首!
这个永久牌左派,这个自己最信任、一直带在身边的职业革命家,却是一个灵魂最龌龊、作风最败坏的阴谋家,野心家!真是瞎了眼,竟与虎狼睡在一起……可是,细细一想,自己也应当早把他识破呀,在那十年中,一切正直的人都先后被打了下去,无一幸免,可是,他为何能独独飞黄腾达,从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升作了党委书记,与自己平起平坐(矿山也是市一级的党委机构),而且一度在自己头上,他是怎么爬上去的?冠顶子上就没有血点么?脚底下就没有作楼梯的肋索骨?手里面就没有人的生命……可自己还用所谓“客观地看待历史”来为他辩护,把他视作知己!这,实在太可怕了,这十年,不正是给这样的野心家、阴谋家登台的机会么?真正诬陷自己、把自己打下去的,却是自己的战友,号称参加革命多年的老战友,而且,他还那么巧妙地把诬陷的罪责,完全转移到一个不仅是无辜的、而且还敢于同他们斗的好同志身上,这一切,是多么难置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