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么?我能猜测出厉大夫与诊所的命运么?不行了。现在,连我自己的命运也捉摸不住。矿里保卫处的人,其实就是‘文化大革命’中抄家,斗人的能手,还有那位姓何的,三番五次来找我,叫我交代历史问题,交代血债,说不能让我逍遥法外……我只奇怪的是,为什么到今天还不来抓我?抓吧,到今天,我死也能瞑目了。我算赎完了我的罪……”我知道,是郑明丰告诉我的,矿里早把材料报到公安局和法院,要求把他逮捕。但新刑法里有免诉的一条,而且,他卅年的表现很好,所以,没批下来,当然,争论是有的。我对他说:“干嘛等他们来抓?这卅年自己走的什么路自己清楚,照样走下去就是了!”
他恍惚有点明白,却又突然问我:“你来,是干什么?是专门找我算命?”我笑了:“来这里走走不可以吗?郑书记还让我代表他问候你呢!他应当感谢你少给了他一颗子弹……”“他是个好人哪!真共产党假共产党,我这个土匪就是那一枪下分出来的。”黑师傅感慨地说,又留神地看着我,在猜什么,“我看出来了,你是为什么来的?”“为什么来的?你又看相了。”我笑了。“我反正惨了。”“那好,也不一定说穿。”我仍在笑,不觉有问题。“玲玲呢?她常来么?”“今天一下晚班,她就来了,这时,说不定还睡在工作室里呢!”“这家伙,先把铺位抢去了!”“看,你自己漏馅了!”“漏什么馅?”我脸红了,“才不是为她来的呢!”“我知道不光为她而来!”黑师傅诡秘一笑,“反正我是晓得!别的算不准,你我可算得准。
“我怕他还开玩笑,工人开玩笑可没遮掩的,便一转身,溜了,跑出了诊所。在诊所外面,我却犹豫了,真的,好久没见玲玲了,虽说没三天就有一封信,可心里总是少了点什么。到这里来,主要的是公事,而不是见玲玲。但对于我来说,私事中,全部都是为的玲玲……哎,怎么好说呢?玲玲这姑娘活泼,大方,思想很深,对我很有帮助,真想多听听她的话--每一次,都是有教益的,我看得出,她心中也有我,虽然信中没卿卿我我之类的话,但又何必说这些呢!
我一出了诊所门,却后悔了,怎么好意思去叫玲玲呢?刚让黑师傅取笑了一顿……徘徊中,猛然有人用双手捂住了我的双眼,那手,又柔软,又亲切,我喜出望外,忘了一切,忙喊:“玲玲!”玲玲把手松下来了:“好呀!来了都不去找我……哼,你们男孩子都薄情得很!”我知道她这是气话,也没在乎,问:“你怎么知我来的?”“黑师傅告诉我的呗。”玲玲说。我感动了,这黑师傅真是体察入微了,还这么操心。我说:“你怎么还往这里跑?”“娓娓还在这,我得照顾她,当然,不单止这个原因,你呢?”“你说呢?”“我全知道,黑师傅都说了。”“可我什么也没告诉他呀!”
“用得上全说么?”玲玲幸福地挤着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这时,我真想把心底的话全说出来,可是脸一红,话却岔开了:“厉大夫不回来,这诊所该怎么办呀?”玲玲也由欣喜变得沉默了,拉着我,往山里走去,大概是见一些老工人善意地瞅着我们笑吧。山溪水,一级一级地跳跃下来,溅起白花花的浪头,似雪堆一般,也许,只有它,才竭力衬托出一些冬天的色彩。我们沿着山溪走,追逐着一个又一个的浪花……两人心里,也许都憋住了不少话吧!我没开口,她也没开口。待到回水处,她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在我们中国,有一段时间,也许只能出陈景润那样的天才,别的,应用科学方面的天才出现是很难的。”我不明白,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很明白!陈景润是靠纸上划出来的,他搞的是基础研究。我懂了。她还在继续往下说:“……像厉大夫,他就不能靠一张纸……可还算好的,可以设法搞这么一个诊所,进一步研究病理学,但进一步搞化验什么的,就不行了。但是,就这么一点点‘越轨’,就已经遭到这么大的不幸,几乎命都送掉,还是非法呢?”她低下了头,回忆着什么,“我认得一个轧钢工人,早在六十年代,他就提出了分切连续的轧钢法,使轧钢效率成倍增长,文革来了,没搞成,去年,冶金部批了下来,他人还与厉大夫一样,正在坐牢,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今年,他放出来了,甄别了,可还有尾巴,他又提出这件事,但厂里认为他是个有问题的,不予理睬。结果,今年下半年,外国一个报刊报道了,国外分切连续轧钢法试验成功,并开始了推广……当然,人家是人家的成绩,可中国人几乎是早二十年就提出这项革新了,为什么造不出功绩来?据说,外国情报工作搞得很好,中国还未投入试验的项目,他们得知后,每每抢在前头,我不是说分切连续轧钢法是人家偷去的……可是,中国的人才,中国的创新,要怎样才出得来呀?
现代化事业,必须有国家,有党的支持,投入大量的设备,资金才行……谁怜赤子心?是了,那钢铁厂领导得知外国切轧钢法成功后,又对我认识的那位工人说,得了,外国搞成功了,我们就不必再试验了,反正现在没那么多钢轧……这些,我一个字都没漏掉!”玲玲说得好哇!我现在才懂得了,为什么她说自己与父亲心目中的未来不是一码事,对于我们这一代来说,什么才是真正的未来?我抛了个石子到回流里,回流里一个水花都没有,就把石子卷进去了……我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会出现这样的‘地下诊所’或者‘地下实验室’,甚至非法试验……我没学深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也无权去评价这样是不是合乎社会主义的理论,也无权去评价这里是不是合乎社会主义原则,或者认定它是资本主义的产物,是非法经营之类……我更无法判断这些事物的命运……但是,我想问,为什么在今天的中国,会出现这样的事物?它是在怎样艰难的环境下产生的?谁去好好探究这一原因呢?
为什么对于厉大夫这样的人,平反微不足道,而未来--他想看到未来的欲望却又叫他这么痛苦,我们也只能这么茫茫然然走下去……”我忿忿地喊道,“而项尚梁,还那样稳坐钓鱼台!”轮到玲玲重复我的话了:“有什么办法呢?尽管我父亲认清了他的面目,但我得不到实在的证据--要是有的话,他也早销毁了,他有权,何况当日他就做得很巧妙……而且,即算抓到了证据,他还可以有理由狡辩,推诿于那个时代,顶多是调动一下工作,到别的地方,照样当他的党委书记……”我又把一颗更大的石子扔到漩涡里面,这时,漩流变急了,石子扔下去,更快地被卷去,连半点水花也没溅起……流水,未免太无情了,一点也不能满足我这微渺的欲望,我不愿看它了,拉了玲玲,离开了水溪,向山上攀去,流水无情,可山崖有意么?我们喘着气,攀上了附近一座略有耸起的山头……玲玲比我善于攀山一些,把我拉下了足足二、三十米,她是矿山长大的,成天撒开脚丫子满山跑,我自然比不上,今天,她又格外兴奋,简直似在飞……当她一上了山顶,便张开了双手,似乎要扑过去,拥抱眼前的美景,她在惊叹:“多美哇!快上来,小石!”
我急忙追上去!山顶到了,放眼看去,连我也惊呼起来。云蒸霞蔚,好一派壮丽的山景!日头在偏北的侧面射来,在云霞中折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图、光晕,光环……而山头,不断地在这五彩缤纷的光波里攒动着,有的,似亭亭玉立、裹着轻纱的少女;有的,似披着头巾,健壮朴实的农妇,那不是一位学者么?还戴着眼镜,腋下夹着文稿,那不是作家么?手上挥着大笔,抒写出豪情壮志;呵,还有医生,正给人听诊呢,那么全神贯注……在云霞中,一切都那么神奇,又那么生动,唤起你永不枯竭的想象!他们都在踽踽前行,朝着同一个目标……在辽阔的蓝天下,连山头,都是那么自然地长成着,笑态可掬……尽管云雾难得一时拨开,可在云雾中看这一切,不更有理想色彩么?让我们携手共进吧,在同一条路上!
突然,玲玲回过头,问我:“小石,你是申请来这个诊所协助厉大夫工作的么?”“干嘛还问?你不是早猜着么?不放心?”“不是。不过,我忍不住,总想再问一句,好心里踏实……”“为什么不踏实呢?”我盯住她那双脉脉含情的,会说话的眼睛。她反而被我问住了。我自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是的,我有过动摇,有过怯弱,但一见到她这双纯净的大眼睛,这一切便不复存在。凭这一双眼睛,我怎能不爱呢?难道感情的东西,就完全是非理性主义的么?
感情,难道不往往比理性更为稳定与恒久么?而稳定与恒久的,不恰恰是更深的理性的积淀。我们说直觉往往比理智更可靠,不正是这个意思么?我服从了感情的选择。纵然项尚梁居心险恶地在我与玲玲之间的关系中掺杂进“理性的内容”,有意“提醒”关于玲玲的“疯”及别的什么,但这恰恰让我意识到,这种理性恰巧是赤裸裸的,利欲熏心的实用主义……正是项尚梁的挑唆,反而增强了我的决心,教我以自己的行动粉碎他那丑恶的内心世界,无形之中,他为我们两人的关系,洒进了催化剂。在这点上,无论是我还是玲玲,都还应当感激他才是。我不会忘记那天早上,在郑明丰走开后,他在餐桌边上对我提出的那些个别有用心的挑战式的问题……现在,我或许还不会对玲玲说,但以后,我会说的,对玲玲我什么都不会隐瞒。
当然,我来这个诊所,也还有别的因素,郑明丰向我转述了厉大夫在病床上关于这个诊所的许多想法,他感到不好理解,我却马上就领悟了。更懂得这诊所存在的意义,这与我的思想太合拍了--我的圣殿!多妙的提法,这便是全部人类之谜!正是这个时代吸引住了我。我始终盯住了玲玲的大眼睛,继续追问道:“我是很踏实的,莫非你能不踏实么?”她没有移开她的目光,而是勇敢地说:“我想,在我们这一代,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把谁当作陌路人吧!”“应当不会了……”“可是,厉大夫,至今仍被人当作陌路人!”“那是今天,不是将来。”“这么说,将来,我们都在一条道路上,不会分什么你、我、他……当然,在文字上有这种人称之别,可在生活上,不会有了!”我忘情地撑住她的双肩,说:“让我们把我们之间的你、我首先去掉吧。”玲玲没有拨开我的手,而是把她的手搭在我胸前:“你来了,正是我料到的。如果不来,我可真把你当作陌路人了。但毕竟来了,对于未来,我们不会再是陌路人,老一辈的悲剧不会再发生在我的身上……”猛然间,她扑到我怀里,把头紧紧地贴在我胸前。我紧紧地把她搂住了……一忽儿,我才有点清醒,轻声说:“这是在山顶上,四面八方都看得见……”“那就让我们向全世界宣布吧!”
玲玲是这么回答我的……时间停止了,天地都在我的心中!“假如我又一次疯了呢?”玲玲在我心口上喃喃地说着,幸福使她竟似筛子般颤抖起来,我只觉是一支青竹在身边“嗖嗖”作响。我回答:“那么,也让我一道疯吧!”把她搂得更紧了,我感到了她的心在胸膛里激烈地跳动,而我的心,也同样如此……我们紧紧地拥抱,久久地相吻,好似不知道一切了!但我心里却在说:“不会了,那让我们发疯的年代不会再重演了,我们决不会变成陌路人,永远,直到永远……我们万万没料到,就在此刻,厉大夫悄悄溜出了医院,不顾自己的虚弱,走上了山间的崎岖的小路,要去看看劫后“余生”的“地下诊所”。
没人知道。就算知道。要去阻拦,也拦不住。而“地下诊所”第二次浩劫的程度,非厉大夫所能设想。本来,他满以为,那些搞惯了专业的人,会对任何文字资料采取绝对的“保护措施”,以留下“罪证”。这样,就不必担心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积累起的矽肺病的病案会遭到毁天性的破坏了。可不,过去,光他一个人的专案资料。都是有好几麻袋,直到上次平反时拿出来。可这次,还没到诊所,他便发现路边飘散的病历,一片片,像飞雪,不,象……丧幡!他已没力气走到诊所门前!就这样倒下了--如不是黑师傅砍樵归来,也就没人能发现他。昏迷中,他不害呐呐自语:
“……已经出现尸僵了,尸僵了……”什么意思?黑师傅未必听得懂。也许是多年前给死尸作“人工呼吸”的一幕又在他脑海里重现……也许是他在对一个死亡的世界下断语。天知道。也不知道他几时可以醒来……也许永远不会再醒来。把生命就此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