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前草、野山菊、蒲公英……小菊知道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名字比她的同学们的名字好看,他们有了英文名字以后情况也未见改观。Jong,coco3,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小菊的同桌叫six,这很简单,因为他有两次期末考试都排名第六。大家公认顶属这个英文名字最土。
小菊一点都不时尚,没给自己取英文名字,反正她偷偷地就管自己叫小菊了。没人知道小菊为什么叫小菊。Six认为这名字超凡脱俗,不过要是写成“小JU”就更好了。小菊没有接受Six的建议。小菊觉得,名字不但要好听更要好看,汉字就是比英文字母好看,并且含义丰富。
小菊隔一段时间要乘公共汽车去一个地方办她的私事。
小菊给那地方也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花舍。因为那里住着许多花草,是花草们的集体宿舍。就这么简单。简单是简单,小菊却把这名字当成得意之作。
去花舍的路程非常远。从学校门口乘2路汽车大约6分钟后在少年宫站下车,再换乘11路,苦熬15分钟就到了它的终点--西车场。这里似乎是所有公共汽车的终点站。那么多公共汽车在不同的街道钻来钻去最终都来到了这里,停一会儿再慢腾腾无所事事地开出去。小菊相信,全班36名学生,包括所有科目的老师,没人知道那些塞得满满的汽车最终都去了那里偷懒。
去西车场,小菊的书包里除了书、本、文具盒、一些卡片,还有几封信。小菊来西车场就是寄这些信的。
在终点站下车时,小菊差不多每次都是最后一位乘客了。只有一次例外,小菊多了一位执着的旅伴,一直陪她到了西车场。他不时地歪头看看小菊,他和小菊的疑问其实是相同的:这一站不可能再有乘客的。
“你也在这里下车?”
小菊也歪着头,拍拍书包:“我?来寄信。”
旅伴莫名其妙地瞧着小菊:“没听说这里有邮局啊!”
小菊只是朝人家微笑一下,10分钟时间是解释不清这个“邮局”的来历的。这个邮局从前只给一个人办过一次业务,现在归小菊一人专用。
一年前,小菊背了一书包的信,在11路汽车上傻坐了很长时间,一直坐到汽车不能再往前行驶。嘟!嘟!汽笛善意地催着车里唯一的乘客下车。小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偷窥了一下四周,才觉得恍如隔世。前面,司机正朝她挥着一只脏手。这只脏手刚刚修理过汽车。
“我知道你不想来这地方。你是不是迷路了?跟我说说,行不?”
小菊一听这话,竟然有了一吐为快的念头。开始,她有点激动,但很快就可以用平静的口气讲她的事情了。关于她的这个故事,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听众。
小菊讲完那一切,说不出的超然和解脱,简直是“四大皆空”。
小菊索性从书包里拿出那些信:“随便看吧,都是我临睡前写给他的,不写出来我根本无法入睡。我试过两次,绝对睡不着,第二天早上脸色苍白,像用了失效的化妆品。”
说到这里小菊凄然一笑。
“你的隐私啊……还是不看吧。”
“你已经知道不少了。再说,我同意的。”
“那我只看一点。”
他只捡出两页细细看了,然后叹了口气,却故做轻松地看着小菊。也没说什么,还下意识地看了看车窗外的天空。这里是城外了,天空格外空旷,一只白色的海鸥在天边孤寂地飞来飞去,似在寻找什么。
“我一直决定不了是不是该去邮局寄给他。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我是他的科代表,趁送作业的机会悄悄放在他抽屉里就行了。只是他的抽屉没有锁,我的信放在那个不安全的抽屉里又绝对不行……”
小菊一气说下去,几乎没有停顿。大概是刚才的伤感损耗了体力,说完这段话,小菊感到有点虚脱,就像夜里失眠只睡了一会儿,醒了没有多少力气。
他一直看着小菊,然后把信小心地还给小菊:“瞧瞧,我还是把它弄脏了。”
确实有两枚黑黑的指痕清晰地印在上面。那些纸,是小菊从一个印制考究、飘着淡淡花粉香气的日记本上取下来的。她从本子的脊背上设法抽出一根装订线,那些漂亮的纸便像花瓣儿一样散开了,成了小菊的信纸。现在它被弄脏了,小菊有些不舍,可是并没有说什么。她想好了,回去她会取干净的纸另外誊出一份。现在这份原始的她也留着,与复制的放在一起。
“怎么说呢?”他似乎想说出他的见解。
“其实不该给你增加负担。”小菊收好信纸,重新装进书包,“我看我还是坐你的车回去吧。我是不是有点傻?”小菊故做轻松地笑着。小菊知道她该转移话题了,否则这样的尴尬将断送刚刚找到的默契。
“然后呢,还是写下去,也不给他看?”他问。
小菊说:“谁知道呢?只是这些信没有个去处我不甘心。”
他挥了一下脏手,说:“干脆我带你去那个地方吧,顺便讲讲我的故事,听完说不定你能给它们找个去处。”
他把汽车倒过来开过去,最后在停车场某个位置停好。看样子那里是属于它的位置。
出了西车场,他沿着铁篱,踏着一条铺着黄色铁锈的小道摸索着走。小菊像小狗一样乖乖跟在他的身后。这一带散乱地堆着一些废弃的铁家伙们,铁锈的腥味刺激得小菊直想打喷嚏。凭直觉,他是值得信赖的,只是没想到他说的去处竟然如此糟糕。
“这地方大概不怎么样。我不去了。”
“到了,就到了。”
小菊一抬头才发现它已经来到一个特别的“去处”了:在那堆费铜烂铁的边缘生着一片花草。于是,这片死气沉沉的地方有了生命的气息。
小菊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去处”。
小菊一直在找一个可以供她想心事的地方呢。她试过校园东北角,那里是整个学校最理想的位置了,可是坐在那里仍然可以听见大喇叭播送通知什么的。反正小菊后来也没有找到理想的安身之所。
他开始说出那些花草的名字了,边说边指点着。车前草、野山菊、蒲公英……
暮春,正是它们花枝招展的季节,一枝枝一朵朵鲜亮亮地闪耀着不俗的光彩。要不是怕压疼它们的胳膊腿,小菊真想在它们身上躺一会儿。
“10年前,我给她写了一封信,写满了12页纸。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写作文也很容易的。我喜欢她教的英语课喜欢她读课文的声音……我全告诉她了。我决定写这封信用了4天时间,信写好了我又犹豫着该不该给她看。我想最好先去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想想再说。于是我揣着信来到我俩现在站着的地方。那时候这里没有几棵花草呢,我在一块木板上随便坐下来。坐了两个小时才发现面前有一株野山菊,这周围除了我以外它是唯一的生命了。瞧着它我说出了我的难处……
小菊听着他的讲述,面前的淡蓝色的花瓣儿轻轻浮动。
他对那株顶着淡蓝色小花的植物说,明天把信交给她,让她知道真相?它毫无反应,就像没听见他的话。
小菊提醒他:“它听不见。”
“我没放弃这个机会,又说出我的另一个想法。我说我决定收起这封信,永远收起来,连同信里的心事。哎?它点头啦!”
小菊又提醒他:风吹动的呀!
他说:“开始我也这么想的,但是我注意了,没有风,一丝都没有。奇怪不?”
小菊也承认这事确实神奇。
就为野山菊“点头了”,他给他的心事找到了最放心的去处。他找到一个铁铲,在那株花旁边挖了个坑,把信埋了。他的做法让小菊的心痛了一下。
小菊莫名的感动,心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几个月后,也不知下过多少场雨了,我猜那封信早变成土了。你猜怎么,我来到这地方都找不到埋信的位置了,在我面前又拱出来几种不知名的花草,它们在那些费铜烂铁的缝隙中有力地站着……”“
“说不定它们是你写在信纸上的字变的。”小菊抱着她的书包,生怕里边的信掉在地上,变成别的东西。
“是啊,就这样公布于众了,你不觉得它们变成花挺美丽吗?”他意味深长地说着,“以后课程多了,我再也没来过这里。几年后我考上了汽校,毕业就在汽车公司当司机了。每天我都把我的汽车停在它们附近,这有多好!”
他点燃一枝烟,深深吸一口,咳嗽起来。
小菊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无限的满足,小菊甚至觉得那也算是幸福吧。
……
小菊想,也许她内心的东西是该藏起来啊!何况,下过几场雨,它们一定会长出来的。这地方够荒芜的了,多长出写花草也没什么不好啊。
回去的路上小菊背后的书包轻了,回程的汽车他开得又快又稳。小菊打开车窗,闭上眼睛,让风轻轻梳理有些蓬乱的长发,而她分明看见在那个角落,有大片的草芽在下面孕育,就要拱出地面了。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在11路公共汽车开向终点站西车场的时候,所有的乘客都下去了,会有细心的人看见背书包的小菊,一副坚决坐下去的样子。
有一次她坐到离驾驶室最近的座位上。
“我还想写下去,写完了送这里来。”
他回过头说:“非写不可就写出来,没什么。”
小菊问:“告诉我,那种开紫色碎花的叫什么?”
“地丁吧。”接着他又说出一大串名字:铁苋、灰灰、马兰、茂茂草……
小菊满足地笑笑。只有她自己清楚哪个代表想念,哪个代表崇拜,哪个代表甜蜜……默默记在心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