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一定是长大了。
我懂了很多事。
爸爸叹气时我想到要劝劝他了。我想到了竟说了出来。我说,何必呢,叹气有什么用?男人不能只是叹气。
爸爸愣了一下,笑了,把烟头捏灭,说,陪我出去散步。
我说,可以,但等五分钟行吗?
爸爸说行。
五分钟后我写完作业,陪爸爸下楼。
心情好点了吗?我问。
好多了,男人嘛。爸爸用很正经的神情望着我。
正是……我用同样的神情回答爸爸。
那天爸爸很出格,居然让我陪他去电子游戏厅。这回我犹豫了,这地方是“敏感地区”。爸爸说我承担责任。
我还是下不了决心。我说,我们在保证书上签了名的,轮流在班里读,老师说我读得最好……
爸爸说,这次是帮我调整情绪,目的是很高尚的。
我说,那就破例了,就一回啊。
爸爸很擅长玩电子游戏,最后还是我拉他出来的。说实话,我玩得也痛快。我对爸爸说,前天我翻成语词典,一下翻着了“玩物丧志”这个词了,不能再玩了。
爸爸又笑了。是我儿子,他说。
走在街上我问,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的语气很真诚。许是我的真诚打动了爸爸,爸爸看都没看我就说了,今天我把一个数字材料弄错了,上司批评了我。
我嘿地笑了,不就挨批评了吗?我要是做错了数学题老师也饶不了我的,仔细想想老师还是为了我好。我是你的上司也饶不了你。
爸爸“哦”了一下,眼睛明亮了许多,还吹了几下口哨儿。隔了一会儿,爸爸又说,也许不只是这件事,还有别的原因。
爸爸没再告诉我,我也没再问。我还约略懂了一个新词:隐私权。人家不想告诉的就不该再问。当然我希望别人也能尊重我的隐私权。
可是我有隐私权吗?我查了词典,1381页写着:隐私不愿告诉人的或不愿公开的个人的事。我的最“不愿告人的或不愿公开的个人的事”应该是哪一件呢?
想着想着我的脸红了。一定是红了,否则不会感到热,左边的脸和右边的脸都很热。我得承认,我一定是喜欢上女孩雪菲了。
女孩雪菲是学生会文娱部长,学习成绩很棒,歌唱得也好。以前雪菲在礼堂主持节目时我只是远远看着,听别的男孩说,她是个漂亮女孩。后来走在路上也遇见过,可是我并没有因此喜欢上她。她只是只高傲的白天鹅罢了。她爱穿雪白的裙子,这个我倒注意过。我还讲过她的坏话呢。有一回,我见她上学时头发梳得不够整齐,就跑到教室宣布我的科学推断。我说,那个高傲的雪菲今天太忙了,早上肯定没洗脸。教室哗然。男生们吃惊地张着嘴巴,女生们则幸灾乐祸,得意地笑着。可是有个男生不甘心偶像就这么倒塌,问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能做鸟窝,我还见几只麻雀跟在她左右飞,肯定相中了。
说完我愉快地开始了朗读。
中午,我正在教室里打盹儿,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喊我的名字,让我出去一下。我的困意一下子就跑了。所有男生也都停止了自己的活动,把脸转向我--那是一个女孩悦耳的声音啊,简直是百灵鸟在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
是雪菲。
雪菲坦率地告诉我,她知道我讲她“坏话”了。可见我们班出了叛徒,一定是哪个想讨好她的男孩干的。真是可耻!可耻的叛徒。
我没想到的是,雪菲来找我只是想向我表示真挚的谢意。
我懂得如何使用礼貌用语,我慌张地说,不用谢,这是我应该……我说不下去了。
雪菲笑了,说,一直有些家伙在美化我,说我是一尘不染的天使呢。这下好了,他们该清醒一下了:这个一尘不染的天使早晨连脸都不洗……雪菲轻松地哼着歌走开了。
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的可爱。从此我认定是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一喜欢上雪菲我才发觉自己实在是一个很差的男孩,成绩不好,又没什么专长。我总得凭点什么才有资格喜欢雪菲啊。我找了很久也没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点优点。这下我可苦恼了,干脆别喜欢她。我努力想把她从心里推出去,可她居然很执拗,推也推不走。
没办法,努力改变一下自己吧。
我肯用心学习了。爸爸不久就看出来了。爸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问:“怎么回事?”
我说,有了一个目标……
爸爸不甘心,问,什么目标这么有吸引力?
我说,这是我的隐私,你也有的。
爸爸果然尊重了我的“隐私权”,没有再问。
妈妈干脆把矛头指向爸爸,说:你真的有隐私?
爸爸理直气壮:当然有!
妈妈气愤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们俩这几天都丢了魂一样,可咱儿子是功课闹的,你呢?
我暗自一笑,妈妈可真蠢。
一旦深入进去,我发现了学习的乐趣儿。又因为我也不笨,成绩提高很快,连语文老师都不得不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可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雪菲我喜欢她。我连见她都感到惭愧了。
雪菲的生日要到了。居然有那么多男孩知道雪菲的生日,我却刚刚知道。我因此恼火。已经有男孩嚷嚷着为雪菲准备生日礼物了,一种只可意会的攀比也静悄悄开始了。对那种攀比我很是反感,我相信雪菲也未必喜欢。
雪菲早晨不洗脸可还是有那么多男孩喜欢她。她一定不知道在那些喜欢她的男孩中还有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我。想罢我很伤感。
我想,我长大了,从前我不懂伤感。
在礼品店门口,我徘徊了很久。买什么呢?那些眼花缭乱的生日祝福会淹没我送给她的礼物的。后来天黑了些,礼品店窗子上亮起了各色的小灯,一闪一闪,有一首悲伤的曲子从小窗里弥漫过来,然后把我吞了。
老板出来招呼我了。我一放学就来了这附近了。他发现了我。
他说,进来看看吧,能挑到合适的,我还能帮你参谋一下。
他居然猜中了我的难处。我随他进去。
他的礼品店像一个金灿灿的神话世界。
他问,有个女孩子明天过生日对吧?
我点点头,问,你怎么知道?
他得意地笑了,下午接二连三地来过几个男孩子,他们买了……他一一告诉我他们都买了什么礼物给她,花了什么价钱。他末了说,他们真肯花钱,他们买走了这里很贵的礼品。我真不理解现在的孩子,我这么大时可不这样。
我想他是提醒我买更贵的礼物。是个精明的家伙。
我问,我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说,你就不能重复了,没有新意可不行,其实他们买的东西,那个女孩也未必喜欢。
他的话让我欢喜。我说,我也这么想,我得与众不同,可我买什么好呢?
他干脆倚在柜台旁开始了认真的思考,不只是眉头,连嘴都聚合在了一起。
我暗自一摸衣兜才发现我并没有带太多的钱。我的衣兜经常贫穷。爸爸总说一个男孩子不需要带太多的钱。看来这个观点很要命,我不该按他说的那样做。
他似乎有了主意。他说,你该到野外去看看,野外有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沿这条街往东走,走到尽头就是市郊了,那里有一片草地,你会找到满意的礼物的……
我顿开茅塞。我说,是个好主意,可是天黑了。
他说,明天早上你早早起来,不会迟到。
我说,我爱睡懒觉,怕起不来。
他说,你会起来的,我能看出来,明天早上你不会睡懒觉,连闹钟都不用。有个东西会惊醒你。
他的语气很肯定。我马上对自己产生了信心。
他居然没有设法卖出他的商品,给我出了一个跟他赚钱无关的好主意。
我说,你很特别……
他说,我喜欢做个特别的人,那个女孩一定也喜欢特别的人。
我想象着那片奇妙的草地……
我回到家时比平时晚了很多。我撒了谎,说临时补课。妈妈轻易就相信了,可是我没逃过爸爸的眼睛。他得意地望着我,幸好他没有要揭穿我的意思。他是天底下最难找的好爸爸了。
那天晚上我似乎没睡好,想象着第二天的情况。我一定得送一件特别的礼物给雪菲……
我果真是被什么东西惊醒的。打开灯,一看,已经四点多了,天空刚刚发白。我真的没用闹钟。
我悄悄穿上衣服,听见了另一个房间的鼾声。他们还在睡着呢。
我走出楼道,站到外面来。我第一次发现城市的早晨是这么宽敞宁静,就连音像店喜欢整天大叫的音箱都不唱了。街道则又宽又长,说不定是通向天堂的呢。我怕吵醒这一切,轻轻蹬上自行车向市郊走去。
出市区不远,我果真找到了那片草地。那时天快亮了,我嗅到一股鲜嫩的清香。一抬头,却看见西天淡白的月牙儿。我吃惊得险些叫了起来,平时我总是找不到月亮。
我不敢发出声音,我想它们还都睡着。
草地中,一朵小花闯到我的视野中来。它淡蓝色的花瓣,蕊却是淡黄的,在又高又密的草叶中奋力向上举出来,好象也要寻找挂在天空的月牙儿。
我找到了!我找到了最特别的礼物。
我轻轻踏着草地走近它。我想它一直过着宁静的生活,我不能惊扰它。也许它还睡着呢。一看见这块草地,我变得细心了。
一辆横冲直撞的摩托到这里也会文雅的,这是一片祥和的绿地啊!
当我蹲到它旁边时,一缕淡淡的清香向我扑来。我手足无措了,不知该怎么办,握住它轻轻把它拔下来吗?或者把它挖出来?
不,不能。我提醒自己。
别动它。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话。这里一直很寂静,我被吓了一跳。
是爸爸。爸爸站在草地边缘,他也怕踩坏这片绿地吧。
我没再撒谎,支支吾吾讲着女孩雪菲。我想我不太擅长讲故事。
爸爸说,你要是不想告诉我就别讲了。我不勉强你。
我说我自愿的。
你那么努力学习就是为了她吧?你的老师跟我讲过,说你很奇怪,突然喜欢学习了。爸爸仍旧站在草地边缘跟我说话。
我嘟囔着,你都猜到了……
爸爸笑了,说,我早猜到了,我像你这么大时也这么做过,那年我拼命干,绘画得了全市第一名,另外我还是全校期末考试第一名……
我小心地问,那女孩是妈妈吗?
爸爸说,并不是,其实到最后我也没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只是努力做着一切。两个月前她经过这里,我又见到了她,我告诉她,她把我造就成了一个优秀的男孩子……
爸爸望着远方那个淡白的月牙儿。
我想他的过去全都收录在那个淡白的月牙里了。
我看着那束小花,说,我不想把它挖下来。
爸爸说,挖下来它就死了,它只有活着才是最好的礼物。
我想着我该怎么办。爸爸并不教我。他已经轻轻走过来了,就在我身边。但他分明告诉了我不该怎么做。
后来我有办法了,掏出钢笔,并向爸爸要纸。爸爸忙乱地翻着衣兜,最后从电话记录本上撕下一页来。
我把它垫在腿上,认真地写上“雪菲,送给你。生日快乐。”然后把这个“卡片”轻轻卡在那束小花的叶子中间。它一定感到痒了。
我问爸爸,这样行吗?爸爸拍拍我的肩膀,说,行的……
我们离开了那片草地。整个草地都还没有醒。我们没有惊扰这里的一切,我再回头看时就看不见那束小花了。它太小了,可是我能想见她现在的样子:她仍在奋力向上举着,举着……
我默默说,雪菲,生日快乐。
我们走进市区时城市已经醒了,开始咳嗽,开始说话,吵闹起来。我在拥挤的人群中自如地踩着车子。
我是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