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歌仍旧暗暗写诗。如歌把百草园的每一棵小草,每一个花瓣,以及所有的露珠都写进她的诗里。在她诗的世界里,每一行都弹奏着大自然的回声。
有一天,如歌从百草园出来准备去上实验课。刚经过收发室,收发室的老人举着一封信:孩子!你的信!它总算来了!
如歌马上意识到了什么。
可那是一封寄自南方的薄薄的信。
如歌决定不去上实验课了。
如歌飞到了百草园。
信是他寄来的。虽然没有那本叫做《如歌岁月》的诗集,可有了他的消息,如歌还是激动得要哭了。
如歌第一次看到他的字迹,那字迹很潦草。他告诉如歌他的诗集也许永远也写不出来了,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同她联系,是一直在等他的诗集的完成……离开学校后他为了生存四处漂泊。他先在一家报社当记者,可总编总觉得他写的稿子棱角过多,不“成熟”,就决定不让他当记者了,恰好需要一个校对,他现在做这家报社的校对,枯燥的校对工作正一天天扼杀他对汉字的灵感。他不打算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的信不长。
如歌马上写了回信。如歌说,为什么不写下去呢,我等了很久了,从你离开我就等着……我都开始写诗了,并且开始发现汉字的神奇……
如歌把她写的诗抄了几首想一同寄给他。如歌还是第一次把她写的诗寄给别人看。可如歌马上又改了主意,如歌怕他笑话她,可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反正如歌又把诗稿从信封里抽了出来,只把写诗的一些发现和困惑写给了他。
信寄出去了,如歌一天一天等着,可一天一天过去了,老人一次次告诉她没有她的信。如歌想他一定在忙于生计,怎么可能有心情坐在灯下写信呢?这样一想如歌似乎找到了他没能把诗写下去的深刻原因了。可是过去的大诗人不也是很艰辛吗?这样一想如歌又不能原谅他了。
如歌很久才收到他的回信。
如歌还是坐在百草园读信。
他说他已经离开那家报社了,现在一家合资企业“打工”,她的回信是原报社一个朋友转给他的。他说他得知如歌都开始写诗了很高兴也很惭愧,他也许又要开始写作了。他还希望如歌把诗寄给他看看,他说他可以推荐给朋友编的杂志发表。
他还特别问到百草园的情况,问百草园还在不在?
如歌很愉快地回了信。
如歌说,你又要写诗了我真高兴。
如歌还说,那百草园原原本本存在着,没有人来侵略,只是那只大白鹭不见了,就是你走那天不见的。我一直认为大白鹭是跟你去南方了,你看到过它吗?大白鹭走了以后有了一只小白鹭,现在它早会飞了……
如歌还是没有寄自己写的诗给他,她说想凭自己的诗打动编辑,还想跟他比比谁写得好。如歌只要他把一些报刊的地址寄给她。
他竟用快件回了信。他说如歌有锐气,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初他自己的锐气。他还说他没想到那个百草园还在,这消息给了他力量的源泉。
如歌按那些地址把一些诗寄走了。然后如歌继续平静地生活:做功课,锻炼……如歌告戒自己,别急噪,相信水到渠成的道理吧。
大约一个月后,如歌先后收到两份报纸,那上面都发表了她的诗。有几首退了回来,但编辑还是肯定了如歌的才华。
如歌把报纸盖在脸上。她怕看见自己因激动而落下的泪。她在百草园呆了很久。
如歌正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他来信了。
他说在报纸上读到了她的诗,他比当年自己发表第一首诗时还兴奋。那天他受了触动,他的灵感又开始燃烧了……
如歌的信件往来一多,引起了老师的注意。因为她还收到几个读者的来信。
有一回老师在信箱取走了一封寄自南方的信。
老师跟其他同事商量,这信是拆还是不拆。其他老师说私拆他人信件是违法的,让她自己拆,然后检查,大概就合法了……
老师叫来如歌。如歌见老师手里拿着他写来的信,又有了不祥的预感。
如歌把信封拆开了。
老师说,读读。
如歌说,不,这不是课文,是私人信件。
老师说,不肯读就是有问题。我要对你负责,你是女孩子。
他信上说他又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她的新作,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诗的希望,他几乎要完全振作起来了……
老师说,好啊,你在写诗,这要浪费多少时间,诗可不是好写的啊!
如歌说,我抽时间写的。再说有灵感,不费时间。
老师说,把所有时间全部用在复习课程上不更好吗?
如歌说,我学功课很认真的,一个人不能光学功课啊!如歌想这个道理很简单啊,连报纸上都这么写,校长最近开会时也讲过,还组织讨论呢。
老师说,你不懂,有些道理只是供大家说说的,做时要另外一种样子,否则就不行,就考不出好成绩。
如歌听了大吃一惊,她觉得身边这个世界变得陌生起来。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是每个人都出了一把力共同虚构出来的。
爸爸已经在等着如歌了。
如歌从爸爸的表情上读出来了,老师一定刚走。今天如歌值日,老师走在她前面。
果然,爸爸手里攥着那封信。爸爸很不客气,那封信在他手里快变成纸团了。这让如歌感到那只手的巨大力量。
爸爸问,是不是那个字迹潦草的家伙叫你写诗的?
如歌摇摇头,说,是我自己愿意写,我喜欢。
爸爸问,那家伙写信是什么意思?
如歌纠正道:别叫他家伙,他是诗人,天才诗人。
爸爸“嗤”地笑了,天才诗人的字这么糟吗?还不如我?
如歌望着爸爸。如歌想,这道理多简单啊,判断一个人怎么能仅仅凭他写的字呢?
如歌沉默着。
爸爸说,现在你给他回信,马上回信。
如歌愣了,摸着钢笔。
爸爸说,告诉他,你以后不再写什么诗了,写诗没有用。你还告诉他,若实在闲得慌练练字吧。
如歌心里抖了一下。如歌说,我不写。
爸爸说,写!你不写我替你写!
妈妈凑过来提醒爸爸:小声点,她听得到。然后劝如歌,并把纸笔推给如歌,说,你不写他也要写,还是你写吧,你写好些……
如歌写了:我以后不再写诗了,写诗没有希望……然后写不下去了。
爸爸说,我写。然后爸爸把那几句很短的话填在后面。爸爸有意把那手确实漂亮的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如歌说,不要那样,他受不了……
爸爸甩开如歌,去寄信了。恰好邮递员经过这里。如歌追下去时,那个绿色的使者已经走远了。如歌尽力去追,可是摔倒了。
如歌后来寄去的信都退了回来。说此人已离开原址,无法投递……
黑色的七月。差不多每年的那三天都要下雨。如歌认为那不仅仅是因为雨季的缘故。那三天不短,有一生那么长。有人走过去了,有人没过去。没过去的就可以认为一生结束了。
如歌没有很好地走过那三天。如歌发觉不只她一个,有许多伙伴委屈地离开了学校,连书包都没心思要了。他们有的把书都扔了,扔得满校园都是。还有个伙伴把一堆书点着了,只是那书并不是“易燃品”,冒着黑黑的烟,向高高的天空飘去。如歌想,既然这样,印这么多书干什么,不都浪费了吗?
如歌本来成绩不错的,可考场上她的注意力怎么也不集中。如歌看见有些戴安全帽的工人到百草园去了,还用尺子量来量去的。在人群里,她看见了爸爸。然后,如歌的注意力就不集中了。
有许多天如歌没去学校,因为她已不再是那里的学生了。似乎还有别的原因。
那时是傍晚了。
如歌经过收发室时没有停下。那几扇小窗黑黑的,像干枯的眼睛。
如歌是要走向她的百草园的,可如歌马上意识到走错了方向。如歌心甘情愿地退回去。她大概彻底迷失了方向。
这回如歌沿着墙根向前,这绝不会错的。
可如歌眼前还是一片空白。那个百草园不见了。
如歌闭上眼睛……
收发室的老人在前面坐着。
如歌问,是真的吗?
老人说,真的,旧楼推了,要建一个电教室。我在这楼干了四十年啊……
如歌踏上那块平整的空地,在那个位置上找着。那里的土还不坚硬,如歌嗅到一丝熟悉的气味。如歌蹲下来,用手疯狂地挖土。她挖啊,挖啊,挖破了手指。
如歌想挖出一点根须来。
老人说,孩子,别找了,没用啦!我都找了好几天啦!
后来,如歌去一家纺织厂上班了。跟一些大大咧咧爱吵架爱说脏话的女工一起工作。如歌走近她们的那天,她们笑嘻嘻围上来问这问那,有个姐姐还摸了摸如歌的长发,羡慕地说头发真好,只是得盘起来压在帽子底下。
如歌告诉她们她叫如歌。她们唏嘘了一阵,说这个名字好怪啊!
如歌工作的那个车间有说有笑,一个庞然大物整天嗡嗡不停,可如歌感到那里空无一人,一点声响都没有。不久如歌似乎喜欢上那地方了,确切点说是依赖。因为如歌站到外面阳光底下反倒觉得外面太嘈杂,她无所适从就跑了出去。如歌还喜欢上了那种无限重复的工序和动作,她可以像一个机械一样去运动而不需动用太多的脑筋。
如歌开始学姐妹们的样子说话。如歌又改名字了,又改回了从前的名字。
现在,你在纺织厂里找不到叫如歌的女孩了。
许多人都知道,她们这里有个女孩,叫崔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