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校长临死时说,他不放心那些孩子,希望自己能葬在林区,他看好山坡下面的白桦林。老校长的侄子要送老校长过来,家长们跑到内桦林里找位置。我能做点什么呢?我决定去城里接老校长的骨灰。开始,学生们不同意我去。他们的顾虑是小铁匠道破的:他们担心我这一走就再不要他们了,他们都知道我在城里有个女朋友。连家长们都用忧虑的眼睛看着我。我就说,大家放心吧,我总不能把老校长扔在城里不管吧。人们这才放下心来。
临出发时,小铁吒塞给我一根细细的铁针。“我爸给你做的指南针,林区大,它能帮你找回来。”
我把指南针揣好,跟他们说:“有铁匠卢的指南针,我一定能找回来。”
我跟大家约定了返回的日期,就搭上一辆林区的吉普车,被一条长长的车辙带出了白雪茫茫的林区。
在城里,我先找到老校长的侄子,见到了老校长“住”的匣子。老校长的侄子一见到我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说,老校长年轻的时候去林区教书,女友跟她分手以后他一直单身……我听罢,想到了我现在的女友。跟老校长侄子定好时间,我就去女友工作的学校了。女友见到我很意外,我说明来由,讲了老校长的遭遇。女友低下头,流泪了。我告诉她,老校长等着我去接他呢,全校学生也等着我回去呢。女友没有强留我,把几条准备邮寄的香烟给我带上。我还特意买了烟劲大的香烟,带给铁匠卢。女友没有跟我分手的意思,这让我很欣慰。
老校长的侄子开车送我回林区。一路上,侄子讲的最多的还是他的伯父。从老校长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内心却更坚定了。
车子越接近林区,道路越崎岖,中途抛锚了两次。中午进入林区后,我们在一个叫毛家店的小镇吃饭。这里距离学校大概还有二十里光景了。我俩正喝着热茶,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我们便坐在小店里继续喝茶等待雪停。
下午,雪总算停了,通往林区深处的道路却被大雪封死了。老校长的侄子试探着走了一段,不得不退回来。我也一再劝他回去,说我一个人走回去,傍晚就要到了,不必他送了。他望着白茫茫的林海,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车子存放在一家旅社里,说什么也要亲自送他的伯父进林区。
我们徒步出发了。我们包裹得严严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很快,眉毛上面也结霜了。
最初,道路的痕迹还可以辨清,我们就沿着它的指引走。后来,又飘起了雪。我一路走一路欣赏林区的雪景,觉得这旅途很有意思。走着走着,那条弯弯曲曲的痕迹模糊不清了。回头一看,我们的脚印毫无章法,而远处的脚印已经被大雪掩埋了。那道始终在前面闪现的山影也不见了。山影不见了,有两个可能,一是被大雪遮挡了,再就是我们偏离了方向,它被我俩丢掉了。我赶紧喊住同伴。我俩一致断定:我们迷路了。这时,雪又大了一层,没有要停的意思。老校长的侄子马上紧张起来,想现在赶回到小镇住一夜,明天再走。我犹豫时,想起铁匠卢送的指南针。我说,不用回去,我带着指南针呢。然后摸出了指南针,找到一个背风的地方,再把棉大衣脱下来挡风。我牵起细线,把那枚铁针吊起来。后来,它渐渐稳定在一个方向上。我们按照指针指引的方向继续前行,又穿过了两片林子。就这样,那道山影透过雪幕,又隐约出现在眼前了。我兴奋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大喊了几声,同伴也跟着我喊起来。我放松多了,一路讲着铁匠卢的事情。讲了很多,最后我告诉他,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他的面呢。
我再想确认方向的时候,山影又隐去了。去找指南针,指南针却不见了。我翻遍了衣兜也没找到它。
我估计是刚才舞动木棒的时候丢掉的。我转回身,身后的脚印都被大雪掩埋了,去哪里找落在雪地上的铁针呢?那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我俩再次陷入了困顿。这时,周围都是一样的林木、一样的雪地。我们置身于林海迷宫了。
不敢再盲目行走了。我俩停下来,背靠在一起恢复体力。老校长的侄子紧紧抱着那个盒子,我也抱定了走下去的决心。我取出香烟,一人一支,然后用棉大衣遮住风,总算点着了。一吸,原来是送给铁匠卢的那种,非常辣。辣是辣,一股热量也被这辣味激发出来了。我问同伴暖和点没有。同伴点点头,承认这烟够劲儿。
林区的雪,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雪不停,我坐在雪地里吸着烟,我试着从林木的长势上辨别出方向。但冬天的林木只剩些疏枝,怎么也看不出长势来。大雪弥漫了整个天地,找不到辨别方向的办法了。天已经灰下来。我估计天已经黑了,但有雪映照着,所以体会不到黑暗。
很难找到方向。我决定找块背风的地方宿营。按照临走时的约定,我应该天黑前回到学校。现在孩子和家长们一定是焦虑万分。那些孩子一定以为我不要他们了,那么就让他们先难过一夜吧。明天我给他们一个惊喜就是了。
我和同伴找到一块低矮的地方,放下行旗,然后开始挖雪,慢慢地一个雪坑出现了。雪坑足足有一米深。挖好雪坑,我俩乂在雪坑的壁上向里挖,很快做成了一个雪洞。我再到最近的林子里折了一捆干树枝,一堆篝火在雪坑里烧起来了。同伴赶紧把装着他伯父骨灰的盒子放在近前。想必老校长也冻坏了。可是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鼓励我们,只要坚持就能走出去。我暗自给肖己加油。
面包烤热了,麦香在雪坑里弥漫开来。我俩快要冻僵的脸又能笑了。一笑,脸部的肌肉和神经便苏醒了;耳朵一热,听觉也恢复了。恢复听觉后我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狼叫。这让我俩很不安。同伴留我看守篝火,一个人拎上木棒爬出雪坑,又搞到几根粗一些的断木。是的,不能让篝火熄灭,这闭火就是希望。望着那闭跳跃的篝火,我好像理解了铁吒卢:他一直让炉火燃烧着,是不想让什么东西熄灭吧。
做完这些,我和同伴挤进雪洞,面对篝火轮换着睡觉。
一轮到我守篝火,同伴很快睡着了。风也骤然歇了,雪落无声。这茫茫雪夜里除了枯木燃烧的“噼啪”声,再也没有别的声息了。连狼也打起瞌晔不再叫了。
似乎有一阵钟声在耳边回荡,“都来上都来上……”分明是我和孩子们的“上课钟”。难道是意识出了问题,我开始幻听了。我用力摇摇头,清醒一下迷糊的意识。可是那钟声还是在耳边回荡着。我没了困意,爬出雪洞,在雪坑里站起来。我闭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到听觉上来。
那钟声是实在的,不是虚幻的错觉。不会错,我听出了音阶,正是我们的“上课钟”。铁匠卢的手艺,林区里绝对再没有这样的铁钟了。我兴奋起来,困顿被钟声一扫而空了。可是,孩子们这个时候敲响“上课钟”做什么呢?他们在催我回去给他们上课吗?再细听,钟声来自那片林子的方向。莫非是在给我指路吗?对,是在给我指路!我几步蹿到雪洞口,把同伴叫醒。“孩子们敲响钟声了!”我告诉同伴。
同伴揉揉眼睛,没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他承认,他也听见了隐约的钟声。
“你敢肯定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吗?”我指着那片黑魆魆的林子。
同伴把手掌张开,放在耳廓上细听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那就对了!他们是在用钟声给我们指引方向!”我说着就背起行囊。同伴的困意也跑光了,背起伯父的盒子。老校长也一定在想,孩子们,干得好。还等什么,赶紧出发!
熄灭了篝火,我们爬出雪坑,迅速穿过了前面那片林子。穿过这片林子,钟声的方向更明显了。我俩便坚定地朝这个方向走去。
有一阵,钟声歇了。大概孩子们放弃了,对我不抱希望了。我真想马上飞到他们身边,告诉他们坚持下去。
钟声一歇,方向感又模糊了。我懊丧地望着远方。偏偏这个时候钟声又起了。反复几次,我明白了。他们是在休息,每休息一会儿就再敲响它,免得我失去方向。
我彻底喜欢上了那口铁钟。其实,它造得有点粗糙,谈不上精美,只有音阶还算准确。
一路钟声。钟声歇我们就歇,钟声起我们就赶路。我们与那边的孩子达成了默契。山影又出现了。这回,我们顺着它的方向走。大约一个小时后,我们似乎踩在了深雪下面的车辙上面。这就对了!我跟同伴说,脚下这条路就是通向目的地的。当那座房子的黑影出现在坡顶的时候,大雪停了。大雪下了多久,我不知道。
我一口气爬上坡顶,站在操场上面。小铁匠刚刚从教室里走出来,打着哈欠,一蹩一蹩地走向门口的铁钟。他戴着大棉帽子,握着铁锤儿。但当他一站在铁钟旁边,姿势马上便端正了。“当(哆)……当(来)……当(索)……,他敲得很稳重、很准确。我等他敲完,慢慢地穿过操场,走过去。“小铁匠……”
“老师……老师回来啦!他真的回来啦!”小铁匠愣了一下,扔了铁锤儿,扯开嗓子朝教室里喊。
小铁匠刚刚喊出来,教室的门就“吱呀”一声被蹬开了,小飞脚第一个跑出来,接着全校的学生也都跟出来了。
“老师,我刚才睡着了!”小飞脚看着小铁肢,一脸的愤怒,“本来轮到我的,你怎么不喊醒我?”
小铁匠只顾笑着,扭过头看着我:“老师,我加塞儿了……”
他们是按照值日表的顺序轮流敲钟的。全校十二个孩子都在。多出的一个黑影,是个大人,默默地站在孩子们后面。他的个子有些瘦小,借着雪光,我看见一张挂满喜悦的脸。
他朝我“嘿嘿”一笑,从老校长侄子手里接过那个盒子,自言自语道:“老校长先住我的铁莳铺……我给火炉填炭去。”
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赶紧从包里翻出那几条最辣的香烟。
我的双手冻僵了,还没来得及拿出香烟,他已一步一滑地下了山坡。转眼间,被高高的雪丘挡住了。
雪丘上方,漫天星光,灿烂的银河在静静流淌。坡底,铁匠铺透出星星点点的火光,汇入了头顶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