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在动身以前就开始了。
出发前两天,我还在犹豫,犹豫该不该带它去寻找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究竟有没有。
我拿不定主意了。
它藏在我这里已经有半个月了。我把它安排在楼梯拐角一个隐蔽的纸箱里,我对它非常细心,细心得超出了一个男孩子的极限;它呢,还是一天天消瘦下去,全身的毛都竖起来,样子很难看。一天早上,它不肯站起来了,双眼深陷没有了神气,还不如几天前,那时眼睛里面还闪现着逃生的欲望。我很害怕,它大概要死了。为什么我就留不下它呢?我常常一边望着它一边深深遗憾着。
没有人知道,我收留了一只躲在街角的小兽。
它可能是从附近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它也真了不起,进了那种地方居然还能跑出来。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怪怪的,是头性格孤僻的四足小兽,在电视和书都里没见过。到网上查,也没查到它样的动物。管它呢,我得帮助它,免得再给抓回去。除了傻呆呆的骆驼,哪个动物愿意呆在动物园里呢?何况我有点喜欢它,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一见钟情。
上网也有收获,上面说所有的动物都愿意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原来是这样,难怪每次去公园玩,我(很多人)都喜欢钻山洞的游戏,山洞是我们祖先出发的地方啊。
现在它要死了,怎么办?按照网上说的,得放掉它,放它回到出发的地方去。
不用查,它一定来自山谷。可是山谷在哪里呢?我家这一带最高的地方是彩电塔顶部的旋转餐厅,我乘电梯上去了,没看见周围有山啊谷的。
我看着小兽一天天瘦小下去。
本来,冬天就要过去了,我才发现了窗子上的冰花,它们开在那里很久了吧?那节课是数学,我一心想着楼梯角的小兽,我在箱子里垫了厚厚的报纸,不知它冷不冷。这样,看着窗玻璃出神了。
我发现每扇窗子上的冰花都不相同,多数是各种各样的叶子--杨树的叶、柳树的叶子、橡树的叶子……一簇簇的。我没在意这些短命的图画,天一暖它们就融化了,最后连一滴水都不留下的。课间,我跟几个伙伴到处乱跑,一头钻进教学楼对面的园子。原来,这里生着许多树,冬天里,枝桠上面居然还挂着零星的秋叶--杨树的叶子,柳树的叶子,橡树的叶子……一个设想突然袭击了我,我马上收住脚步,慢慢停下来,接着,我又开始拼命奔跑,为这个瞬间来到的设想。
同伴见我这样都莫名其妙的。等他们赶上来,我告诉他们,为什么窗子上面的冰花是各种各样的叶子--因为与窗子对应的位置就有那些树木,树上的叶子映在远处对应的窗子上面,就有了叶子一样的冰花……我滔滔不绝说着我的独家发现。
他们却没有一点兴趣。劳动委员小坡例外,可能是同情我,假装有兴趣的样子听我说了一半,然后上课铃打响了。这节是地理课,我喜欢的科目,我却不想听,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伟大发现中,傻傻地看着窗子。谁料,有了第二个发现--在南面的一扇窗子上看见了山谷!
山谷!按照我的理论,在南面窗子对应的位置应该有条山谷,山谷应该是绿色的。那么我的小兽就有去处了!
我一激动,举手请求发言,地理老师同意了。
我说出我的所有发现,窗子上面“叶子”的来历、山谷什么的,我还没说完,已经哄堂大笑。我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要让你们相信!
放学以后我去了一躺南郊,走得远远的。没看见山的影子,却看见一排一排的塑料大棚,里面是绿色的植物,是青菜。一个种菜的驼背老头隔着塑料看着我笑,问我找什么呢。
我如实说,我猜南面有山、有山谷……好像没有啊!
都有都有,你现在看不见,让别的东西挡住了,大棚、房子、墙、丘陵……你得越过去,越过去就看见了。
他说着,一边在大棚里面侍弄他的菜。
从南郊回来的路上,我就想,我还是有收获的,山,是有的,看不见,有障碍挡住了。
放寒假之前的这段时间,小兽过得不好,运气也出奇的差。
一次险些被打扫卫生的发现。本来它平时不常叫的,那天偏偏叫了一声;一次是被一个醉鬼上楼时踩了一脚,把纸箱踩瘪了角。我只好那这事跟舅舅说了,小兽得以跟我住一个房间。它不挨冻了,却更不适应新环境了。一放寒假,我就开始计划我的山谷旅行了,南方的山谷之行。我想有个伙伴,问过劳动委员小坡,小坡挠挠脑袋,说太没把握了……我扭头就走,还对他说,你迟早会后悔的。
我决定一个人旅行,独占这个“专利”。
出发以前还有一件重要的环节:得跟大人打个招呼。
我寄宿在舅舅家,没有别的亲人,只有舅舅一个大人管我。我为这个自豪呢,全班38人,属我最自由。
舅舅放下手里的设计图纸,仔细听我的陈述。我从我的第一个发现说起……
舅舅认真地瞧瞧我,说,你也满13岁了,该为你的设想去行动一次了,再说,它也该回到山谷去了,这里不是它的家,否则它活不过春天。
舅舅果然没让我失望。随后,就是为旅行做准备了。
指南针、杯子、洗漱用具、地图、刀子、香肠、面包、矿泉水、一根绳子……舅舅把他过去旅行用的东西全部转给我了。舅舅在地图上勾出我南行的大致路线,还用红笔在我们这个城市的位置上划了一个圈儿,最后,还把一个打火机塞进我的旅行袋。我的小兽,仍旧装在原来的纸箱里。
去火车站,没要舅舅送。我的意思是,一走出门我的旅行就开始了,有人送站还叫一个人旅行吗?
舅舅拍拍我单薄的肩膀,说,有出息。这句话说得我热血沸腾的,背上包裹,带上小兽,下楼去。舅舅跟我挥手之后窗子一关,我心里一下子空荡荡了,可是,我只有走下去,旅行开始了。
一列南行的火车呜的一叫,两旁的建筑和栏杆向后闪去,我慌乱的心马上平静下来。旅行才开始嘛,从前的只能算纸上谈兵。
第一个与我搭话的人是一个中年人,他在车厢里吸烟刚被制止,挺无聊的,就与我搭话了。
小孩,去哪啊?
我没理会。他脸上有块疤,对脸上有疤的人要戒备,就算上面的疤是小时候淘气摔的也不行。
他讪笑着把脸扭向窗外,侧脸的疤正好对着我,蛮恐怖的。后来我有了换座的机会,然后就背对着他了。他在后面也不放心,我还是要经常回过头去看看他。有一回他误会我了,以为我想跟他搭话呢,把头向我伸过来,吓得我赶紧把头扭回来。
大部分时间我是看着窗外,指望能看见远远的清幽的山影。
窗外还是无边的大平原,连丘陵也是稀有的。最要命的是,车开出几个小时以后窗外的风景还是如此单调,平原的前面仍旧是平原。幸亏几个车站的名字有点意思,我赶紧展开本子,垫在腿上,工工整整把它们写进第一天的旅行日记里(这天的日记只有几个车站的名字,再没有别的字)。我还在每个字的下面划了线,太无聊的缘故吧。瞧瞧这几个车站的名字:他山分水葫芦峪沟帮傍晚的时候,车厢里没有多少人了,很多座位都空下来,疤脸躺在座位上打起呼噜。我得到启发,也在空空的座位上面躺下来。坐了大半天,一躺下来非常舒服,我担心会睡上一夜,便给座位下面纸箱里的小兽送上水和干粮。它只喝了一些水,这令我很担忧。我真希望明早醒来的时候,一座山拦住了火车的去路。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窗外仍然是旋转后移的平原,然后我睡着了。睡得怎么样呢--公园有两棵树,之间系着一个睡袋,摇啊摇的,我就是躺在这个睡袋里,舒服极了。
第二天,我是被乘务员喊醒的。当时火车是静止不动的,车厢里的乘客却都在动。广播员正在说终点站到了……我没听清站名。买票时我只说买最南面的一站,售票的人说那就是终点站,我说那就终点站。
我问,火车不再往前走了吗?乘务员点点头。我一翻身做起来,到座位下面找我的纸箱。它不在座位下面。完了,我的小野兽不见了!我的头一下子涨得大大的麻麻的。
嘿,找这个吧?头顶一个声音说。
我抬头看去,是疤脸,手里拎着我的纸箱。
还给我。我伸手去拿,他却把纸箱举高了。我跳起来,他再举高些。我的脸马上涨涨的烫烫的,觉得是受到了侮辱。
疤脸笑着,刀疤被抻得变了型,更难看了。可是我必须面对这张脸啊!我攥紧拳头……
告诉我里面是什么?不告诉就不还给你。疤脸说。
我的小狗。我撒了谎。
不是普通的狗啊,你好好待它,要不我可不答应你!疤脸神秘地看着我,看样子没相信我的话。
我点了点头,还告诉他,我准备把它送回它的家乡。
疤脸很满意,把纸箱放在我面前的座位上,说,对,这里不是它呆的地方。
疤脸快在门口消失时,我才想起大声问他:这里有一座山吗?他没有听见,很快就不见了。
实际上,我是失去了惟一的一次问路的机会。
迎接我的是春天的国度。车站上,树居然发出绿芽了,潮湿温暖的空气扑在脸上。反正一定是免费的,我索性深吸了了几大口。
站牌从一棵准备开花的树后面闪出来:席麻滩站。
席麻滩,春天偏爱的地方。这里有春天,却没马上看见我要的山谷。出了站台,从火车上下来的人们很快就散发掉了。我问了几个人,他们费力地听我说,也听明白了,但回答的话我就不懂了。
我不问了,先找一家小旅社住下来,旅社叫青浦旅社。人家见我一个小孩住宿,都奇怪地看着我,我装做不知,只管住下。我取出地图,用放大镜找现在的位置。嘿,这火车不快,走了这么久,才开出来5厘米!我很失望。令人高兴的是活力又回到小兽身上来了,它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还吃了东西,响响地喝水。我从这里看见了希望似的,也吃了东西响响地喝水。然后睡着了,梦见走在绿山谷里,小兽生了翅膀,在头顶飞……
下午的阳光从小窗子外面斜射进来,打在雪白的床单上、我的脸上。躺在小旅社的房间里,我反复回味这个梦。还犹豫什么,它在前面等我呢,我决定马上出发。
离开青浦旅社,沿着向南的路走,走了一会就出了叫席麻滩的镇子我回头看看它,它静静沉浸在春天里,渐渐的就不清晰了……
我取出指南针,再次确认方向。前面仍旧是平原,但是青浦旅社的梦好像明确告诉我,离它不远了。
我想搭一辆车的运气也没有,这条路是就一直没有车过来。我放弃搭车的念头,专心低头走路,不时抬头看看前方,期待看见奇迹。再回头看席麻滩时,镇子已经消失,像在地平线上挥发了似的,让人疑心它本是一团雾气的组合。我赶紧停下来,坐在路旁一块青石上面,仔细回忆行进了几天的旅行。我甚至疑心整个旅行都是一个梦--我现在躺在家里,舅舅备早饭呢,我却赖在床上做着这个梦。
管它呢,把梦做下去就是。
我以为天黑以前还会有村镇的。结果是这样的:不见有村镇在南天边浮出,太阳却一寸一寸地垂落,接近西天边了。这回心慌了起来,脚下也加快了。后来,双腿又酸又疼,我变成了在漫无边际的平原中间蠕动的蚂蚁。黑暗准时降临了,把大平原严严实实的盖住了,也盖住了我的前程。
旅行几天了,我才发觉自己是愚蠢的,居然听信冰花的指引,还祈望着一个关于绿山谷的梦。真是百分百的大倭瓜!
百分百的大倭瓜……我这样骂着,一边找可能燃烧的东西。我得有堆篝火啊,要是傻坐着等大野兽来品尝我,那是百分二百的大倭瓜了。我留着泪,把所有的悲愤都发泄在路旁一棵小树上,用舅舅的刀宰了它!
舅舅真了不起,把13岁的外甥放出来不算,还为他准备打火机。那就用它!我恨恨地打了它二十八次,篝火劈啪劈啪烧起来了。篝火把大平原上面的黑幕烧开一个洞,我就可怜地依在这个洞口,一边吃干粮一边思考我的前程(这几天把一辈子属于我的面包都吃完了,以后再也不想面包吃了)。没有别的打算了,明天就回去,回去先找南郊的老头算帐、找舅舅算帐,完了找小坡、找所有笑话过我的同学,告诉他们,百分二百的大倭瓜一无所获,现在服气了……
我还准备了石块和木棍,准备与大野兽拼命。我要是在这里完蛋,就是舅舅害死的、荒唐的念头害死的,要我命的野兽不过是帮点小忙。
纸箱哗啦啦响起来,是我的小野兽在动。对了,我差点忘记找它算帐,其实罪魁祸首是这个小东西!我掀开箱子,准备教训它一下的,可是我看见了一双眼睛。篝火映照的缘故,它们显得格外澄澈、温和,充满涵义。在这个空旷的大平原上,只有两双眼睛啊,它的和我的,现在,它的和我的是相互注视的,那么我就不是孤单的啦。并且它叫了,第一次叫了,是想跟我说什么吧?安慰我?让我擦干眼泪做的男子汉?
男子汉擦去了眼泪,摸摸它的头,用没有眼泪的眼睛告诉它:一切都过去了,情绪不稳定罢了,他都13岁了。
在一片灌木丛,我得到了足够的燃料。一切都跟刚才不同了,远处的跳跃闪耀的篝火把我又带回了梦境。
给篝火添了的燃料,拿出舅舅为我预备的毯子,面对篝火躺下来。舅舅就是了不起,知道我用得上毯子。我把小兽从纸箱里拿出来,抱在怀里。在大平原初春的寒夜,它是那么暖和,很快把我的胸口捂暖了。
一定是它弄醒我的。
篝火不见了,变成了一堆雪白的灰烬。我拍拍我的伙伴,想想,昨夜没有梦,胸口一直是暖和的。
我站起来,然后我惊呆了……
一座郁郁葱葱的山,在昨天夜里已经来到我的跟前!我在找她,这件事是谁告诉她的?她来了,整夜整夜等我,我呢只知道睡觉。我揉揉眼睛、侧耳倾听:有各种各样的植物覆盖着她,至少有三种鸟的鸣叫,泉水潺潺流出山谷……确信她是真的,我跪下来,抱起小兽。当时它正扬起头,在一米远的地方看着我呢。昨天夜里她来时这个小东西一定知道,它留下来不过是想看看我大吃一惊的傻样子。
它从我手里跳下去,跳得很有力气,让我放心。
我说,咱们都回家,都别回头。
它颠颠向家的方向跑去。我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它它不知道。跑着跑着它停住了。我不敢再看见它的目光,马上转回身向席麻滩方向飞快跑去……它住在绿山谷里,它就是永远跟我在一起的。那么教室南面的窗子上面除了山谷,还应该有它的影子,这个推论一定是成立的。
现在春天离我那里又近了吧,窗子上面的冰花要融化了吧。我要告诉他们,没关系,它们就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