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我想,我拜师这桩事,整个就是一阴谋,阴谋中的翘楚,阴谋里的活教材。
我认了翩翩公子作师父,翩翩公子了无讶异之态,只轻飘飘道了句“好”,而后念了个法术的诀。我只觉眼前一花,待我能够视物,眼前又是一番新景像。
是片竹林,且是片景致不错的竹林。湘水没有这种植物,是以我对周遭新鲜得紧。师父见我委实好奇得打紧,道:“这是我的住处。东荒现在乱得很,青丘颜家即便是元气大伤,也不会坐视不管,想必要不了多久就会腾出空来清剿东荒的小妖小怪。你若留在东荒,就会被无辜殃及,因此为师先将你带来我这里,待青丘情况稳定,再送你回去。”
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师傅又道:“丫头,你可有名字?”
“有个乳名,是我自个儿取的,叫铁柱。”我自豪地说,“这是我们湘水一带最富艺术感的名字。”
师父蹙眉沉默了半晌,良久道:“为师给你取个新名字。你这乳名,还是莫再用了。”
“啊?为什么?”我不服气地辩解,“难道铁柱不是一个带有浓浓流mang气质的名字么?”
“是这样没错,但我教导出的徒弟万万不能是个流氓。”师父端起架子,神情严肃,但因他本质上不是个严肃的人,这个严肃的表情在我眼里就分外好笑,“打你认我作师父的那一刻起,东荒的流mang铁柱就已然成了历史,你以后对外称的,只能是为师给你取的名字。”又略一思忖,“生在东荒偏远之地,又是伴着湘水长大,嗯,丫头,你叫远湘。”
“哦。”我虽是应了,内心却是极不平衡,远湘这个名字十分拗口,倒不如我自行取的铁柱顺耳。但是没办法,谁让他是我师父呢?在小刀狼的形容里,徒弟定要对师父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如若稍有不然,便属于大逆不道。
我堂堂一个流mang头子,生得正直,岂是那种大逆不道之人?
师父将我引入竹林深处。这里的景致更是好,有潺潺的流水泻出于竹林之间;旁侧置着做工精细又不失简朴的石桌石凳,石桌上摆着茶具——据说城里的文人雅士们大多喜好品茗。师父简单介绍道:“你就住这儿。你若想睡在屋里,顺着这条溪往下走,便能看到一处竹屋;反之,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即可。在我这里你十分自由,大可不必改变之前的习惯,但一些基本礼仪还是要学的。”
我靠着一根竹子盘腿坐在地上,师父理理墨衫坐到石凳上,从广袖中掏出个折扇,打开,“丫头,你莫看我同你接触得不多。其实我对你很有了解,以我的修为,将你研究透彻是件极容易的事,你且听我向你细细说来,你也好对将来的修为之路有个把握。”
这当儿,微风吹拂,带起竹叶飒飒作响。师父摇着折扇,带动木化玉的扇坠来回摆动。“你仙根极差,不,应该是没有仙根。这便是我初看你时的想法。但若细细观察起来,你只是仙力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封印住了。是以丫头,你不用急,多跟我学些修身养性的道术,慢慢解开这封印罢。”他抬眼瞧了瞧我,“丫头,你定力不错。”
我听得认真,此时师父突然停下来,竟有些不大适应,不由得惊呼出声,“啊?”
“一般人若听我这么批评,早就心碎得一踏糊涂了。但是你不一样,你太淡定了,甚至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如此这般,便是个修仙的好苗子,若不是你仙根忒差,想必能在短时间内飞升上天。”
我有些不好意思,他这么说,是在夸我喽?但又不好把喜悦溢在脸上,否则定会破坏我在师父心中“定力不错”的形象。我流mang铁柱……哦不,我远湘其实也是个好面儿的人。
但这样一来,这些情绪只能憋着,憋得我极是难受。师父他老人家继续如方才一般淡然道:“不过,定力好归定力好,丫头,你岁数小,修为尚浅,情绪上有些小起伏是难免的。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掩饰那些波动的小情绪。”说罢,又刻意瞥了我一眼,“即便掩饰了也无用。凭我的修为,能将你的喜怒哀乐看得十分真切。”
我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抹了把脸,“师父,您老人家还有什么指点,一块说出来听听。”
师父垂眸静默了会儿,道:“丫头挺结实的,扛欺负,亦是个练武所好苗子,改日师父教你几套剑法。”顿了顿,又道,“虽说长得不好看,但幸好智商高;依我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智商高就够用了。话又说回来了,丫头,你记东西从来不用脑子罢?”
“什么?”他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的,我没怎么听懂;但若细琢磨下来,好像是那么个意思,“诚然如此。以我的经验,记忆若留在脑子里,会混淆,会影响我的判断。”抬眼看了看师父,见他无接话之意,遂继续解释道,“所以我记东西从来不用脑子,而是依靠推理与实践的结合。记忆有时可能会说谎,但我的推理永远不会骗我。”
师傅眼底溢出一抹熠熠的神采,微微倾身向前;大约是嫌天气热,他把头发解开,衣口松的手,看得我一颗少女之心荡漾又荡漾,“丫头,你好好跟我学,将来肯定有前途。”停了停,“说你日后回了青丘,我觉得,你可以从事侦探事业。”。
“啊?这样不好罢?”我脱口而出,“我之前是做流mang的人,之后又成了打压流mang的人,如此这般,不大稳妥罢?”
“有何不妥?换个行业怎么了?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难道就不允许我们发扬开拓创新的精神,给不同的行业创个新纪录,促进我神族的进步么?”师傅拧眉咬牙道,非常具有我湘水流mang的风范。但他毕竟是个修为深厚的神仙,自觉这般不雅的神态不适合出现在一个当了师父的人的脸上,是已清咳一声,“咳咳,虽然为师方才的语言风格是诡异了点,但是……算了,不说了,你总会明白的。为师明日起教你识字,以你的能力,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学出个成果,届时你便可以自行读书,也便能懂得为师今次这一番话的深意。”
我看着师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连忙把目光移开。师父这张脸目前还不在我的接受范围内,我若老盯着他看,免不了出什么洋相;然而……即便是不看师父的正脸,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看师父映在水里的倒影,果真是自控力不够!也许,我认这个师父是对的,正好能提高提高我的修为。
“丫头,你要记住。”师父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我对他态度的极速转变很不适应,“啊”了一声。“丫头,”师父道,“凡事不可想太多。切记,万万不可想太多啊。想太多,想通了,修为便更上一层;想不通,便是走火入魔,毁了修行。”顿了一顿,“你想事情的时候,经常会钻牛角尖,这点你要板一板。”
我点点头。师父一双桃花眼飘向我,简单的神色中透着复杂,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犹豫了半晌,才幽幽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思量要不要同你说,缘是怕你接受不了,但仔细想来,你如今的定力如今的理性或许都和这有关,也许应当同你讲一讲,权算作对你承受能力的测验罢。”
我凭借高智商敏锐地感觉到师父接下来所讲之事的严重性,是以心中紧了紧,刻意压低声音,以培养紧张的气氛,“师父,你但说无妨。”
师父脸上闪过一丝阴沉之色,继而阳光地道:“丫头,你没有心。”
“什么?”我被他唬得一惊,“我铁柱……呸,我远湘乃一介粗人,心是大了点儿,但您不能说我没长心啊!”
师父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默默地竖起了大拇指。我恍然大悟,“呐,原来你是这个意思。但若没有心,我岂不是成了妖了?”
“所以这情形才诡异得很。”师父合上折扇,在桌上扣了扣,“你是人之身,仙之魂,却偏偏没有心,得了个妖的特质,以是你的情况极为不稳定。我一直诧异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又是一惊,“不稳定的意思就是,我可能会出什么突发状况,比如说——”
“比如说……”师父冲我挤了挤眼睛,又吐着舌头做了个手抹脖子的动作,身子还向一旁栽去。我道:“师父你老人家演戏不要太敬业啊,这怎么倒着倒着还倒到天上去了……”话到如此方才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此时,师父已经栽倒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我偏了偏头,就见师父神色古怪,中间掺杂着焦急之色,竟将折扇收回袖中跨过小溪向我这边跑来。
我在一刹那间悟出师父说的突发状况已然发生了。但仅仅限于那一刹那而已。那一刹那过后,我眼前一黑,全无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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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师父那张灿若桃花的大脸,吓得我一个哆嗦。这时,师父和我拉开了一段距离,施施然坐直了身,看来他方才是几乎压在了我身上。他点点头,道:“会哆嗦,证明情况不算太糟,估且还不会死。”
我心下愤然,心说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哪个患者放你手里就算康复了,估计也得被气死;另一方面,常年混迹在东荒湘水群魔之地的野兽本能促使我打探起周围的情况:这是个竹屋,应是师父所指的沿溪一带的住处,此时的我身置竹屋内的一张竹床上,旁边坐着我那个貌似忧心忡忡的师父他老人家。
我动了动身子想要坐起来,师父颇有眼力见儿地过来搀我,乍看上去很像个爱护徒弟的师父——仅限于乍看上去,而已。我心中委实羞愧了一把:堂堂一代流mang头子想做起来居然还要人扶,这怎么像话?传出去可叫我怎么混?
正感慨得欢,师父他老人家幽幽开口道:“丫头,我们为人为仙,最重要的是不要脸。好面子可以,但若太爱惜颜面,便难以在这世上生存。你要记住,练就一身脸皮堪比城墙厚的技能,比修行个十万二十万年都管用。”
我心里捏了把汗,这种随时可被人看出内心所想的感觉委实不爽。又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哈哈,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师父,我方才怎么昏倒了?”
“方才?”师父挑了挑眉。我跟着他的动作吞了口口水,心说人长得好看就是好,无论做什么动作都格外养眼。“丫头,”师父故作惊讶道,“你已经睡了三个月了!”
“三个月?”我将师父的表情模仿得惟妙惟肖,自我感觉良好,继而又兴致勃勃道,“快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丫头果然不同常人,看来我确乎没看错你。”师父朝我竖起大拇指,“我总觉得你听我对你的评价,似是在听旁人的故事。”顿了一顿,“丫头,你的承受能力极强,是块修仙的好料;但毕竟阅历浅,修为不够,做不到绝对的心如止水,遂在我说你无心的时候,你表面上虽是不慌不乱,但恐内心里还是有些许恐慌,是以乱了方寸,突发状况果真发生了。”
“是这样?”我摸摸头,“我感觉我还是一挺淡定的流……”
“以后莫说自己是流氓了,我听着不大习惯。”师父打断我,我乖乖地闭严了嘴巴,听他继续道,“你还有个特点,凡事不做则已,一做便一鸣惊人。是以不睡则已,一睡睡仨月;状况不突发则已,一突发就突发到绝对极端。你差点儿没活下来。是我在你身上施了层结界,你才得以保住性命。有了这层结界,无论你身在何处,是否处在危急之中,为师均可以在第一时间感觉到。”话毕,又俏皮地冲我眨眨眼,“这结界还可助你使些法术,且不会被普通神仙察觉到。”
师父这一眨眼看似普通,却眨得我脑子发晕,是以不由得脱口而出,“这结界够刁钻啊!”又觉得这话略欠妥当,忙干笑道,“啊,师父,这结界这么厉害,四海八荒里有几人会布啊?”
“不知道。”师父模样极为谦虚,“应该没几个。”
彼时的我十分单纯,见识少,轻易地相信了师父这番话,轻率地认为既然我远湘的师父会施这么个四海八荒里没几人会布的结界,师父他一定是四海八荒里最优秀的师父,我也定将是这四海八荒内最优秀的徒弟。修为尚浅的我尚且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因此我面向师父的脸上一定挂着大写的“崇拜”二字,“师父,你这么厉害,究竟是哪路神仙啊?”
“这个啊,”师父眼里有精光一闪,“为师估且不告诉你。”
“啊?”我心中百感交集,这怎么行,哪有徒弟不晓得师父身份的?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成了一个莫大的笑话?
师父取出折扇在我脑门上轻轻扣了扣,“为师这般做,乃是为了历练你。待你日后将侦探技巧掌握得熟练,便可自行调查为师。”
我心说这也不大对劲啊,哪有师父叫徒弟调查自己的。正想反驳,就听师父又道:“你无需觉得怪异,这正是为师教导徒儿的特别之处。”
我咬咬牙,心说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师父找的借口真真是极为巧妙;仙法再高顶什么用,即便是高到天下第一,也掩盖不了自身的不靠谱本色。我小声嘀咕道:“就算再特别,身为师父,也该教我些东西罢。”
“啊呀,为师也是如此想的。知师莫若徒,知我者丫头也。”师父爽朗一笑,捏个诀变出本书递给我,“为师先测测你的功底,这本书你自行在三日内学会,三日之后,为师会从中选道考题作为测试。好了,丫头,你自个儿好生待着,莫闯大祸,为师先行一步,三日后就回来。”
我一惊,忙将身子向前挪了挪,“师父,你去哪儿?”
师父打了个哈哈,一边向竹屋外走着,一边头也不回地道:“去支援青丘的建设。本来不想去的,但天君老儿亲自请的我,拂了他的面子总归不大好。”顿了一顿,“还有,丫头,为师再补充一句,你偷窥人家洗澡的毛病得改改。”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