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中午,我便单刀匹马地向林子进发——说是单刀匹马有些夸张,我连马都没有,只有一把断了一半的锈刀。虽然看着寒碜,但我个人认为这就够了,左右我有脑子,有脑子才是王道;刀会丢,马会跑,可我的脑子永远不会离我而去,且永不背叛,我的脑子多好啊。
等我到了湘水源头,已经是翌日傍晚了。我在林子附近随意拔了几根草填饱肚子,尔后提着刀向林子里走去。
这林子远没有小刀狼说的玄乎。没有倏忽降至的天火,亦无法术高强的妖魔。环境倒是不错,若青丘没遭受劫难,想必这里又是一番气象。可惜我骨子里不是个浪漫的人,对周遭树鸟虫花的景致不大会欣赏,是以匆匆走过,直向林子深处奔去。
正走着,忽感到一阵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到了,我心道。我说什么来着,传说只能是传说,除了地点没错,剩下的全跑偏了。我向前走了几步,把刀扔下,一边利落地宽衣解带,一边用眸瞄向温泉那边。这温泉果真是好,白气沆砀,一看就暖和,与我家门口那条冻得人脊梁骨发寒的小溪确乎不同,倒是偶尔扬起的水花与我在小溪处戏水时扬起的水花极像,说明水花这种物什不是特产,属于随机生产……等等,水花?
我悄悄向前探了几步,就看到一个人正在温泉里泡澡,把裸背对着我,旁侧还有一堆衣物。我又仔细辨了辨,那人胸膛宽阔,线条明朗,以及……我吞了口口水,乖乖,是个男的。
一张脸红了红,我把衣裳穿上系好,对泡不上温泉感到很伤心,但同时也有点儿小侥幸。幸亏我刚才没贸然下水,若泉中之人同是女子倒还好说,两人点点头打个招呼,风波便能过去;问题是他是个男的,我就算点头点到隆椎骨残了,这事儿也不大能平啊。若我泡温泉时有个男的“扑通”一声跳下水,我肯定会操着家伙跟他拼命的。
我把锈刀提起来挡在胸前,正要离开,骤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应该看看这位仁兄的样子,这样倘日后看到他,便可告诉他这湘水乃是流mang铁柱的地盘儿,湘水一带的物什均属流mang铁柱的私有财产,要来泡温泉需交保护费先。以是我又往水中看了看,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瞧瞧这位仁兄映在水中的脸,以后好有个交待。
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这张脸我太熟悉了,是那位翩翩公子的桃花脸。真真是冤家路窄!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走为上,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然转念一想,未出阁的闺女看到男子洗澡已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好事(……),想看到这般美的男子洗澡更是难上加难,其概率和小刀狼娶到漂亮媳妇的概率差不多。
作为流mang界领军人物,我怎能抓不住这难得的概率?是以平静了下心神,懒懒地坐在地上,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偷看翩翩公子洗澡。那一刻,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够义气。我应该把隔壁村的村花母大虫也叫过来。我俩促膝对坐,一边喝着小酒磕着瓜子,一边偷看美人洗澡,若不被发现,乃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大美事。
一边走神一边欣赏,时间已不知不觉过了大半。泉中的翩翩公子已洗了个舒服,站起身向岸边走去,带起一大片晶莹的水花。我一惊,差点惊呼出声,幸亏本人定力好,在没被翩翩公子发现。看来这么多年积累的流mang经验也不是无用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无论学点儿什么,关键时刻总会派上用场。
翩翩公子套上了内衫。我心里唏嘘,以后遇到这样的美事可就难了,他怎么不多洗会儿呢。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叹了口气。而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口气,竟生生被我叹出了麻烦。
翩翩公子会法术,视觉听觉比之普通的妖魔敏锐得多,这一声叹气被他真切捕捉到。他系衣扣的手一顿,冷冷地道了句:“谁?”
我心里一抖,他和我说话用的可不是这般语气,难不成他这回真怒了?这可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翩翩公子面无表情,了无愠色,眼底却是有杀机一闪。他手心一卷,真气带起几朵水花浮到空中,又变作冰刃,直直向我刺来。我后背一凉,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的反应。我一手挡住脸,弓身滚到草丛子里,另一只手握着锈刀向上一扬,去扫那冰刃。我刀法准,却架不住冰刃数量多,一下尚未扫完,有几杖冰刃嵌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吃痛,去紧咬嘴唇不发出声音。果然用法术变化出的东西就是不一样,比用树枝泥土石头铜铁打造的冷兵器要厉害许多。也许我真的应该拜个师父学习法术,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拜那个翩翩公子为师。毕竟我原先那么拒绝他,我若主动找到他,便算是主动拂了自己的面子。我要面子,生来就要。
我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打探周围的情况,却是寻那翩翩的身影不到。他大约是腾云离开了罢。我心有余悸,心中虚得慌,他可别把我认出来,他可千万别认出是我,否则这梁子就结大了。
放下刀,我开始检查手背上的伤口。伤口不深,冰刃也不大,但就是疼,我拨了拨,疼得“嘶——”一声。按理来说,我的体温高于冰刃的温度,冰刃早该被融化了,怎么还在?莫非这也是法术所致?
我提着刀站起身,又叹了口气,向林子外走去,心中悲催得很。今天这事儿可丢大人了,万万不可让小刀狼等人知道。虽说偷看别人洗澡在我们流mang界算是极光荣的事,但偷看不到位反而被偷袭就很不光彩了。作为流氓头子,我岂能让旁人眼中的我与这等不光彩之事划上等号?所以,我在回家的路上就想好了一套说辞,心里头登时是从未有过的舒坦。
————
打我从林子回来,日子就极为清净,没有慕名而来的小妖小魔找我打架,也没有翩翩的身影来找我麻烦,小刀狼也消停许多,不再动不动就往我这边跑。
据说他爹老刀狼终于给他谈成了一门亲事,他未来的媳妇乃是隔壁村的村花母大虫。小刀狼本来宁死不屈,在相亲宴上将母大虫狠狠地撅了一番。老刀狼很愤怒,拎着小刀狼的尾巴就往外走,到家拿鞭子将小刀狼抽了一顿又一顿;母大虫也很愤怒,是日晚悄悄潜入小刀郎的卧房,将其灌了药,有自个儿宽衣解带,躺在了小刀狼枕边。以是次日一早,过来查房的老刀狼看到了尴尬的一幕:状似梨花带雨受到创伤的母大虫和哭的稀里哗啦神志不清的小刀狼。老刀狼先是震惊,震惊过后是一阵狂喜,喜滋滋地定下了这门亲事。
于是乎,小刀狼进入了他一生中最悲惨的时光。
母大虫管小刀狼极严,不让他接触别的姑娘,不让他和别的姑娘有任何灵魂上的交流,甚至不让他出门,有时还会祭出皮鞭与其切磋一番。小刀狼为出门而找的借口一度成为湘水一带的流行经典——“我去给我家麻鹊上坟。”“铁柱老大中意我的厨艺,要我给道上的兄弟们备顿大餐。”“……”
成功跑出来的小刀狼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那母大虫,你休看我不中意她,其实对我而言,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是么?”我道,“难道她果真貌美如花,不有负村花的名声?”
小刀狼略一思忖,随即打了个冷颤。“不是,”他道,“她很喜欢吃我做的饭。”
我:“……她的身子骨一定很硬朗。”
细细算起来,小刀狼成功跑出来五次,但只有一次成功跑到了我这儿,毕竟我的住处离他家有些距离。因此曾经的常客小刀狼,就如此变作了稀客。我每日的生活极其规律:睡觉、晒太阳、研究手背上的冰刃。冰刃还没融化,我曾尝试着用火烤,结果是我差点研究出了一种新菜色——烤人爪,冰刃却纹丝不动,俨然已经把我的手当成了它的私人财产。我是个流mang,冰刃比我更流mang,那冰刃的主人亦断然不是什么好家伙。我这流mang头子的头衔,怕是要易主了。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正叼着根儿狗尾巴草躺在溪边晒太阳,倏忽就见一朵祥云悠悠飘来。我坐起来,吐掉狗尾巴草,心道我靠,情景再现情景再现啊,果然躲不过去,该来的终于来了。
祥云在我头上停住,下来的果然是那翩翩的公子。今日的他很不寻常,格外严肃。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后退了退,同时咽了口口水。咽完后才反应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我上回就是因为咽口水惹上了麻烦,这次竟还不长记性;常言道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我这架势是要在同一个地方跌死拉倒。
正寻思找个借口溜走,翩翩公子就不顾形象地直直坐到我面前,可怜兮兮道:“我被人欺负啦。”
我一哆嗦:“你说什么?”
翩翩公子咬紧牙关,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前几日我在湘水源头那片林子里的温泉洗澡的时候,被人……被人偷 窥了,而且……还被人看 光了。我忍不了,我要把那人揪出来狠狠教训一番!”复叹了口气,“可惜现今东荒乱得很,妖魔鬼怪比比皆是,想找一个偷kui贼委实困难。丫头,你对这一片比较熟悉,可否帮我一帮,助我一臂力?”
我心虚地和他拉开距离,“我为何要帮你?”
翩翩公子蹙起眉。“这是个严峻的问题。”歪头想了想,“要不这样罢,若你能帮我,我便不再缠你做我徒弟,如何?”
“待我想想。”我道,同时抬眼瞧着翩翩公子。他出的条件虽不比“我愿交二倍保护费”那般吸引人,但也并未差太多;一旦答应,我亦可随意找个小妖糊弄过去,免去诸多麻烦。但问题在于,那个我随意找的小妖属于替我背黑锅,若翩翩公子将其教训得轻些还好说,顶多算作历练;若教训得惨了,我的良心也过不去。以是当务之急曼打探出翩翩公子对那偷kui贼的教训力度。我试探着道:“倘若捉住了那偷窥贼,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翩翩公子幽幽地望我一眼。我立时脊背发凉,右眼皮突突地跳。他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然要狠狠地折磨他。哼哼,本座最擅长的就是折磨人,届时定要那偷kui贼瞧瞧本座的厉害!待我将其折磨腻了,”故意顿了顿,“再杀之。”说着做了个狰狞的鬼脸。我呆了一呆,翩翩公子以为我是被吓住的,自认为这个鬼脸做得颇有成效,遂满意地点点头。
但我那一呆的缘由真不是他想的那般。我之所以一呆,是因为我在东荒乱世混了这么多年,头一回看到竟有人能将鬼脸做得这般潇洒,几欲遭人忌恨。谁说老天是公平的?敢这么说的人一定没见过我面前这位主。
“喂。”翩翩公子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他笑道,眼睛眯成一条缝,“可是被我的美貌倾倒了?”我正想骂他不要脸,却看到他一双笑眼直直瞅着我。我心里一紧,翩翩公子本就生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不笑还好,这一笑,乖乖,要命了。
所幸我流mang铁柱不是太没见过世面,基本的应变能力还是有的。我含蓄地笑笑,心里已然打起了小九九:翩翩公子定然是个极损的人,折磨人的手段也定是六界历史上的一绝;是以我作为一方流mang,且是一方讲义气的流mang,不能做将兄弟推入火坑这等不光彩之事。因此,找人背黑锅这招算是行不通了,那么,我要怎么做呢?
拒绝帮助他?那么将会出现两种可能:一是翩翩公子执着地寻找偷kui者,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我身上,以是将我狠狠折磨一番,尔后杀之;二是翩翩公子找寻偷kui者未果终于放弃,继续专注于数十年如一日地叨扰我做他的徒弟,我自然是数十年如一日地拒绝,在这一来二往中,他看出了端倪,发现自个儿苦苦寻找的偷kui贼竟一直悠哉地潜伏在自己身边,以是恼羞成怒,将我狠狠折磨一番,尔后杀之。
我偷偷摸摸后背,竟起了一层冷汗,转眼瞧瞧翩翩公子,见他一双桃花眼仍笑眯眯地看着我,便吞了口口水,不动声色地将头一偏。“你这未免太残忍了。”
“是么?”翩翩公子似乎很惊讶,“倒也不是绝对的。”
“是么?”我亦似乎很惊讶,“还有例外?”
“嗯。”翩翩公子点点头,曰,“若偷kui贼是我弟子,倒可以原谅一回。”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可我没有弟子。”
我悄悄地往后挪了挪,笑得极为尴尬,估计比哭还难看。“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但毕竟东荒人口众多,妖魔鬼怪鱼龙混杂,找一个偷kui贼比大海捞针还困难。你若没什么可靠的线索,要我怎么帮你?”
“哦,线索,你还要线索。”翩翩公子如老人般絮絮念叨着,神色游移,却又透着隐隐的欣喜之色,“线索倒是有,我曾用温泉水化作的冰刃伤过那人。那冰刃被我施了法,不会融化,倘你看到一个身上挂着冰刃的人,便是那偷 窥贼了。”
“竟有这等事?”我附和道,同时不动声色地用夫受伤的手将受伤的手盖住,心里头虚得很,“那偷kui贼也真是蠢。”
“那是,他真真是蠢。”翩翩公子又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倏而惊呼道,“哎,丫头,你的手怎么了?”说着就要将我的手抓过去看。
我“嗖”地把手背到身后,“无事,只是前些天和人打架时不小心骨折了。”
“哦,这倒是常事。”翩翩公子幽幽道,“话又说回来,你问了这么多,到底肯不肯帮我?”
我悄悄地将手心上的汗在草叶子上抹了抹,心里盘算起了另一个计划。“不帮。”我道。
“为何?”翩翩公子讶然,“你又草率地做决定了。”
我未理他,只是站起身理了理衣襟,然后恭敬地跪在翩翩公子面前。翩翩公子作出受宠若惊之态,眼底闪过一丝狡黠之光——但这抹狡黠,即便是智慧如我也未发觉,“丫头,你这礼未免太大了些,我又没准备红包,老朽受不住啊……”
我不耐烦地打断他,弓腰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师父,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