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思索断然不是普通的思索。我这一思索,竟思出了两万年前的旧事。
我一直不晓得自己是多大岁数,可能是两万,也可能更大一些;但总归,我是在两万年前才有的记忆,有了自己的独立意识。
我生在东荒湘水。那个时代的东荒,狼烟遍野,硝烟弥漫,马革裹尸,民生载道,乱得很。一向以“物产丰富、十分富饶、超越世外桃源”著称的东荒,竟比太古时的洪荒还要不如。
东荒妖魔横行。一些资历老的妖常向“新来的”收保护费,是以刚来不久的我顺理成章地成了众矢之的。我没银子交保护费,也不愿交保护费,所以就动手动脚把所有来找我麻烦的小妖都赶走,且是把他们屁滚尿流地赶走。我虽不像众小妖小魔们会使些小法术,但我身手好,脑子活,跑得快,因此在早年打架的时候,我从来没输过。
我是个十分上进的少女。现在课业用功,早年打架用功,在东荒湘水一带极出名。我那时认识几个有文化的妖,他们说在这六界当中,但凡出名的成功人士,都有个响亮的学名。我觉得我在六界虽不出名,但所幸在湘水出名,起学名这种太过复杂太过深奥的事情不适合我,起个乳名总可以罢?以是我自行取了个在东荒湘水一带最富艺术感的名字:铁柱。
因为打架打得尤其出息,我亦受到了东荒道上小妖小魔们的尤其关注。他们在道上给我起了若干个外号——“常胜将军”“东荒扛把子”等等。这些外号最复杂,但若客观地去分析,便可归纳成一个四个字的词儿:流mang头子。
是以在青丘鼎鼎大名的神探远湘,其实是正统的流mang出身。
在青丘的历史上,东荒有个叫铁柱的liu氓。此流mang身手不凡、果断狠辣,是个极厉害的角色。但奇巧的是流mang铁柱从未使过任何法术。她死得也蹊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流mang铁柱突然暴毙,竟连尸首也找寻不到。一代流mang就此陨落。此人生得诡,行事诡,死得诡,号称“三诡”,乃一介传奇的枭雄人物。
这是一段正史,甚至是被编进教科书的。可见这世上并非只有传说不靠谱,历史中也有虚假的成分在;流mang铁柱并未消失,她只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得遇了此生的贵人。
彼时的我刚打残一个看我不顺眼的狼妖,正喜滋滋地叼着根儿狗尾巴草躺在溪边儿晒太阳。当此时,天边一道金光乍现,一朵祥云施施然飘到我头顶,祥云上还立着个翩翩的身影。我抬眼瞧了瞧,登时傻了,狗尾巴草直直从嘴里掉落下来。
虽然我流mang铁柱对相貌之类的俗物一向不大在乎,对于那些长得歪瓜裂枣极尽难看的妖魔鬼怪们也没甚太大的计较,但……眼前这人的长相完全不在我的可接受范围内,美得忒无法无天叛逆离经了,跟我们这些常年在道上混的粗犷汉子断然不是一类人。这,莫非就是传说中在六界出名的人?
那时的我没有见识,尚不晓得一个人的美丑要如何形容,亦不知为魔为仙还有气质这一说法。现在想来,那人的气质十分脱俗,不比天上任何一个神仙差,周身罩着层仙气,无半分杂质,宛如天地孕育、天生造化一般,神圣极至不可侵犯。
翩翩的身影悠悠地走下祥云,走路没有声音,衣摆也未沾上半分灰土。我拍拍脸,确定性没流鼻血也没流口水后,豪气地道:“这位兄台,此山是我开,路过此地需交保护费先。”
偏偏的身影一下僵住。看来他果然是城里来的,连保护费都不知道,这很不利于我开展工作。我有些恼,心里直祈祷这位兄台别生气走了。把他弄尴尬弄生气不是我的本意,但若他气走就是我的责任了。一来这家伙会腾云,他若硬是不交保护费腾云走了,我便少了一笔收入,业绩会下降;二来这么个英俊的美男子委实少见,若能让东荒的小妖们都瞧瞧他的美貌,开阔开阔眼界,想必也是极好的。
我坐下,正寻思着要如何循循诱导美人,他却率先开口道:“丫头。”
“啊?你叫我?”我摆出流mang头子的气势,内心却仔细盘算了起来:能和我说话就证明他没生气,我的保护费还是有希望的。但要怎样接话才能既自然又不惹美人生气还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交保护费呢?这是个复杂的哲理性问题,不仅在我的理解释范围之外,还外到了十万八千里远的西海。罢,甭想了,直接找个人问问好了。但是,我要问谁才能比较稳妥呢……
翩翩的身影坐到我旁边,拾起我方才掉在地上的狗尾巴草慢慢把玩,一双桃花眼电得我浑身酥麻,神智竟有些恍惚。“丫头,”他道,“我瞧你骨骼精奇,天赋异禀,是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怎样,可有兴趣拜入我门下学些本事?”
我过滤了下他这话,大致就是想让我做他徒弟。我虽没什么见识,但对师徒之事还是有所了解,这全亏北村小刀狼对我的悉心指导:一般来说,做别人的徒弟就等于受制于人,远不地独自一人时自由痛快。我是那种自己找不痛快的人么?显然不是。是以道:“没兴趣。”
翩翩身影端了半天的架子轰然崩塌,“啊?这么快就作决定了?你可要再考虑考虑?你对复杂深奥的哲理性问题不大了解罢,我可以指点于你,且绝对靠谱!”
我道:“那也没兴趣。”即便被这么个美人青睐是件极荣幸的事,可我堂堂流mang也不是那么随便的人。翩翩的身影义愤填膺地道:“丫头,现在做决定还是太草率了。你不会法术罢?我教你。青丘乃是仙乡,你若不会法术,定然很难生存。”他看了我一眼,见我欲言又止,又道,“我晓得你聪明,但有的时候聪明非旦不能帮你,反而会害了你。”
我一个流mang打挺从地上站起来,强行压制住无法再看到美人的痛苦,故作不耐烦道:“我知道了,你是为了不交保护费才磨叽恁多的罢。行了,我不用你交保护费了。”说着便转身离去,我自我感觉背影分外绝决果断。
“你怎可如此想?钱乃身外之物,我岂是那种在意钱财之人?”翩翩身影冲我喊道,“那么多人赶着趟排着队想做我徒弟我都不收,如今我亲自找上你,你为何不愿?你好歹给我个理由啊!”
我回过头,看着翩翩身影灿若桃花的一张脸,一边在心里念叨永别了永别了,一边作老成状道:“天机不可泄露——”尔后,我的潇洒地扭头离开,挥一挥衣袖,不曾带走一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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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那之后,连续五天,无论我是在和人打架还是在溪里洗澡,都会听到一个幽怨的声音,“丫头,你考虑一下……”是以我打了个激灵,打架时差点被人干掉,洗澡时差点被呛死。可见那翩翩身影确乎有两把刷子,千里传音不仅传得远,而且传得精,扰得我烦不胜烦。因此,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给那些会法术的小妖好脸色看。
所幸幽怨的声音打第六天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极为开心,小刀狼见我开心也极为开心,特意亲自下厨,给我们湘水一带的流mang做了一桌好菜。但他做出来的东西却无人敢尝试。倒是小刀狼养的几只麻鹊对那些黑糊糊的物什十分感兴趣,我便将一桌子“佳肴”赏了他们。
翌日一早,我在北村村口发现了一排麻鹊尸体。
小刀狼见自己的厨艺没得到表扬,还毒死了几只麻鹊,消沉了好些日子,一直闭户不见。待我再见到他,他又恢复了往日生龙活虎的模样,直嚷着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听闻湘水源头的林子里出现了个温泉。”又忧心忡忡地补充,“但这温泉有些诡异。有几个小妖进了那林子,没走几步,就被倏忽降至的天火烧了个片甲不留,连魂魄都未剩下。我猜可能是有法术高强的妖魔相中了那林子,遂在上面施了法,将其占为己有。”
我道:“有这等奇事?”说着便摩拳擦掌地站起身,两眠迸射出炯炯的兴奋光芒。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不会要去罢?”小刀狼把我按回到椅子上,“我只是支会你一声。毕竟湘水是你的地盘,发生了什么事你理应晓得。可我没打算让你去啊,林子那边据说是危险得很,你若去了,怕是……”
“你见过天火焚烧?”我板起脸,严肃地打断他道。
小刀狼略有心虚,“这倒没有,只是听说过。但……”
“听说?听说有用么?”我摆出长辈教育晚辈的架势,苦口婆心道,“我昨儿还听说你答应了老刀狼给你说的亲事。我问你,可有此事?”
“没有。”小刀狼果断否认,“我才看不上那帮长得里出外进歪瓜裂枣的小妖,老子的人生追求可是天下第一绝色、青丘的帝姬颜晞上仙。”又忧伤道,“不过前些日子我在城里的弟兄回来放消息说颜晞上仙挂了,你说我要不要换一个人生追求?”
我心说我管你什么绝色不绝色的,本流mang对美女不感兴趣。我继续谆谆劝导道:“可见听说的东西确乎不靠谱,作为优秀的流mang,我们要以身作则,带领广大流mang发扬不道听途说的美德。你说,我讲得可有道理?”
小刀狼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真诚地道:“铁柱,你说得太好了,不愧是咱东荒的扛把子。”
我抬眼瞧着他,“这么说,你对我去那林中温泉走一遭的计划没意见了?”
“没意见,没意见了。”小刀狼道。忽然又鬼鬼祟祟地凑过来,“哎,你帮我个忙。有时间你去跟我爹说说,让他别再给我相亲了。还有,”又忸怩地压低声音,“我决定换个人生追求。你可晓得哪家的姑娘好看?看在咱俩这么多年交情的份儿上,你帮我介绍个。”
我淡淡道:“我只认识几个打架打得分外有出息的母大虫,可需要我帮你们牵牵线?”
小刀狼连连摆手,曰:“不用了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