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晓得玄一上神这一段风流史(其实是变相的难堪史)的人寥寥无几。但有一年春节,颜家一窝狐狸聚在一起吃家宴。颜晞上仙不小心喝多了,把这段对玄一来说不堪回首对旁人来说振奋人心的往事添油加醋地讲了出来。以是次日一早这一八卦就传遍了青丘,不久又传到了天上。一直身处三清幻境的玄一上神从此便被拉入了十丈红尘。
当然,这一段只是个开头,玄一和颜晞的初见是这样的。至于具体的经过,诸如这两人是怎样熟识、怎样相恋、怎样花前月下,这些事情就不得而和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既然两人的初见都这么具有浪漫主义色彩,那么两人的恋史……肯定格外精彩纷呈跌宕起伏高潮叠起锦绣山河。
我个人认为,在整桩事中,最占便宜的就是颜晞的老爹颜政。颜政和玄一本是同窗,而昔日的同窗竟误打误撞地成了自己的女婿,矮自己一个辈分……可见这颜政帝君确乎是个人生赢家。
其实我对八卦之事不感兴趣。我觉得有时间打探别人的八卦,还不如去看看《六界犯罪史》。多破几桩案子、多多造福百姓才是我人生的终极目标。
但这桩八卦并非无用,它客观地反应出了一个事实:玄一上神其实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冷漠淡然,曾经的他也是个敢于追求爱情的热血青年。以我师父的经验,通常情况下,敢于追求爱情的人就算再怎么冷漠偏执不近人情,也一定有一颗用豆腐甚至豆浆砌成的心。因此与一个敢于追求美好生活但是乍看上去有些冷漠的人交流时,只要在言语上稍加修饰,尽量说到对方的心坎儿里,就能取得不错的成果。
这样一来,我之于玄一有两个优势:我虽嘴上功夫差,但好在做了这么久侦探,审问犯人的法子还是有一套的,此为其一;玄一不是犯人,可我智商高,能把我二人的谈话内容推测出个大概,提前想好应对法子,舌头不至于打结,此为其二。
是以括奚真仙宣我觐见玄一上神的时候,我面色沉稳、神情淡定、涉子稳健,总之极有气势,十分长脸。
玄一上神对外拘谨,对内倒是很不拘小节。他招待我的地方,乃是书芳苑的同窗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化本尊的卧房。我甫一进去,顿觉眼前一亮——玄一上神的卧房布置得格外有情调。紫檀屏风与草书字贴齐飞,梨木桌椅共兽皮标本一色。其中可圈可点的,是字贴旁一幅考究的写意画,上面绘着生有九尾的美人丹青图,旁侧有题诗,落款是正当的“玄一”二字。
我心中感慨。果然上神品阶的仙和我们普通老百姓就是不一样,连卧房都装潢得如此高端奢华;再想想我的小窝,简直比玄一家的茅厕还要不如……算了,不提也罢,小事而已,无需计较。
括奚比划着口型对我说:“上神以卧房相见并非怠慢,实在是上神身子抱恙,今儿又实在不适。”我心说上神又不是必须要在今天见我,今天不适就换一天嘛,左右我又跑不了。心里虽是如此想,但面上万不可表现出来。我蹙着眉点点头,神情极是痛心。
见我点头,括奚转身向玄一轻声道:“上神,我先告退了。”玄一微微颔首,括奚便恭敬地退了出去。于是乎,屋内就只剩下我和玄一。
我道:“小仙见过玄一上神。”玄一并未答话,只是端坐在朱红龙雕降香黄檀椅上品着茶,神情慵懒。我也未觉尴尬,只是恭顺地站着,另一边抬眼打量起他。乖乖,侦探的老毛病又犯了。
就见那玄一身着一袭灰色长袍,乌黑的发简单地用一根发簪束了起来,那发簪是玉制的,应该挺名贵,但我怎么瞧怎么像根儿筷子;他面色苍白,神色微有游移,古时司战之神的威严犹在,却难掩一身的病态。这跟传说中的玄一多少有些差距。传说中的玄一上神,刚毅潇洒,气度不凡,怎么今次见了,却是这样一副病央央的姿态?是两万年前颜晞的死让他心力交瘁,还是他受了什么天劫?
此事怪哉,待我有空好好查查——或许此事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尊神的隐私又不能随便揭露,但当作对我思维的锻炼也是极好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玄一上神长得果真是俊,也无怪那么多女仙女魔头把他当作闺中良人,做梦都想着和他春宵一度。然和我师父相比,他还是逊色了些;见惯了师父的貌若桃花,稍显逊色的玄一自然引不起我的兴趣。
“你就是远湘?站近些,我看得不大清。”此时,玄一上神方才注意到我。我照他说的走近几步,他放下茶盏看着我,良久未言。
我看着玄一的眼,心中颤了颤。我所认识的人们,诸如师父、颜追、醉华,无不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只是色泽和神韵上有差池;而玄一的眼睛,怎么说呢,我只能想到一个词来形容:灵异。
如同燃起孤烟的大漠,空旷寂寥,了无生机;又似极雪覆盖的酷寒的北冥地,终年冰封,刺人心骨。这双眼终岁弥漫着浓雾,看不开,亦化不透。
这就是玄一上神的眼睛。世间最无欲无求的神仙的眼睛。
“既然是四海八荒唯一一个司法的仙,想必悟性是不能差了。”他的眼睛始终无法聚焦,也不知他究竟看向哪里,似在自言自语一般;但我晓得,他是在同我说话。“但你仙根怎么如此差?”他又道,“你是凡人?我瞧着不大像。”
我心中唏嘘。上神这一番话委灾犀利,直直接了我的短处,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找个地缝钻下去?这个法子或许可行。
俄顷,玄一方才似恍然大悟般道:“怪不得。我说颜追怎么会选个仙根这般的人过来,原来是他瞧不出这其中的机关。远湘,你身上被人施了一层结界,且是个十分厉害、大有来历的结界。我问你,这结界是怎么来的?”
我内心诧异,面上却是掩饰得极好——我一个乡下丫头,什么时候变成有结界护体的人了?我道:“小仙不知。小仙从不晓得身上有个结界。”
玄一不再说话,大约是在思考。毕竟他年纪大了,脑子多少会变得迟钝。“嗯。那你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我心下嘀咕。本侦探见多识广,见过的怪人就像颜追吃过的盐一样多,但若说最古怪的人……我恭敬道:“小仙尚在东荒时,拜过一个师父。”
玄一合上眼,手指轻轻扣打桌面。“你那师父,是何许人也?”
我心说我哪知道他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他一样都没告诉我,否则我至于七百年没看到他么。这世间能摊上这么个不靠谱的极品师父的人除了我,估计也没谁了。可我能实话实说么?照常理来看,哪有徒弟不晓得师父叫什么的;我若说了实话,岂不等同于向天下召告了师父的不靠谱,算是拂了师父的面子?这是徒弟该做的么?
正琢磨着要不要撒个小谎,就看到玄一已睁开了眼,弥漫大雾的浑浊瞳孔直看得人头皮发麻。我吞了口口水,乖乖,这就是远古战神的气度。他既然连我仙根颇差这等隐秘之事都能瞧出来,更不消说一个小谎,尽管这是个专业侦探撒下的谎。是以我平稳了下气息,垂眸道:“家师未言,只让小仙自行调查其来历,算作历练。”
玄一微微蹙眉。这事儿委实罕见,玄一十分见过世面,基本没什么事能引起他老人家的情绪变化,可见我那师父真真是不靠谱到一定程度了。良久,他道:“你先退下罢。若有什么事,我让括奚传达于你。”
我正要作揖告辞,他又道:“对了,过几日就到蟠桃宴了,届时要去很多位高权重的仙。我想把你也带过去,你且好好准备罢。”
我灵机一动,故作惊讶道:“小仙何德何能,竟有这般殊荣?”尔后竖起耳朵等着玄一的回答。然非常扫我面子的是,玄一并未答话,只是自顾自地闭目养神,不知他是否听到了我之所言。
这就尴尬了。但幸好我脸皮够厚,没受到什么大影响。我正色道:“小仙告退。”说着,便退了出去。
走出玄一的寝殿,我感慨万千。倒不能怨玄一不回答我——一来似他这般的老神仙脾气都很怪,普遍有点儿小傲娇;二来我这问题确实忒没水准,完全不符合一个神探的智商。说真的,我说那么句没水准的话,绝对是为了把玄一的话接下去——要怎么接话才显得自然呢?这对我一个情商不够的人来说委实深奥,不在我的理解范围之内,是以随口一问,结果差点毁了本神探的英明形象。
其实玄一要带我去参加蟠桃宴的缘由不难理解。以本神探的聪明才智,看破这其中机关只是分分钟的事情——我是四海八荒里唯一一个司法的仙,即便仙术不佳,也算是挂着个挺高端的名。就算他不领我,凭我在当代神仙谱里独占一门的优势,料想天上管户口的神仙也不会忘了我。
话又说回来了,我身上的结界是怎么来的?按理说身上多了个刁钻物什不应该感觉不到,可见是我记忆退化了,忘了以前发生的这回事。唉,或许我应当按师父教的谱子调几味养神的汤,修养些时日,再好好思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