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我只记到这里。
之后我好像晕过去了。是摔晕过去还是被人打晕过去,这些都无从考证。我最近,似乎总是频繁地晕过去。
我醒来后,依照平素的习惯首先打探周围的情况,发现自己没在祗支国,也不是在方丈山,而是身处裔文岛。裔文岛结界强大,旁人解不得,唯师父可自由出入。按理说应该是师父带我来的,可守在我旁边的却是漆yang,我连师父的影子都没寻到。
漆yang难得地很安静,这很合我的意,但放在眼下却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了。我心里陡然一紧,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来,问漆yang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师父呢?”
漆yang垂头不语。我心中不安加剧,猜到一种可能,却始终不愿去相信。脑中一阵眩晕,我忙咬牙撑住,复问道:“贤弟,我师父呢?”
他瞥了我一眼,总算开口说话了:“你且放心,上卿还好好的。”
闻言,我长舒一口气,身子虚脱,竟直直向后栽去。漆yang眼疾手快地扶住我,沉着脸问:“湘姐,我不明白。你明明不喜欢玄一,为何还要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殉情?”
“我没有殉情。我只是——”我想了想,觉得此事解释起来太过麻烦,干脆转移了话题,“你告诉我,师父把我扔下去后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漆yang蹙眉。良久,他才道:“湘姐,我晓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这些事情若是说出来,我怕你会承受不住。”
我摇头,语气似开玩笑一般,“竟胡想,我承受能力明明比你强。”但这句玩笑话并未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我尴尬地笑笑,漆yang长吁一口气,“唉,湘姐呀——”
“哎。”我条件反射地道,“你又在溜达?”
“不是。”漆yang否认,“我从哪儿开始说?”犹豫了一下,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上卿是没死,但是跟死了没有太大区别。”
我眼前一花。漆yang换了口气,补充道:“我不是说他残废了,我的意思是他很长时间都不会有作为了。不是有句诗么,‘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是这个意思。哎,湘姐,你怎么了?怎么倒下了?”
“无事。”我咬牙,“你且记着,以后把话一次性说完。”
漆yang点头,“明白了。”又换了口气,“你知道我们为何做出那个结界么?”见我摇头,他骄傲地道,“你想啊,上卿和玄一都是四海八荒一等一的人物,他们二位若是打起来,定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但如若把他们的战场圈到一个坚实的结界里,便能减少对天下的祸害。这么个结界,忒厚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也就只有上卿那个近乎变态的家伙能自由出入了。”
虽对漆yang以“变态”一词形容师父很不满,我还是作出听书人的样子,敬业地曰:“然后呢?”
“然后?”漆yang挑了挑眉,“玄一魔化后,虽法力提高了,但智商却下降了。上卿只要稍动一下脑子,杀了他就不会很难。可你非要横插一脚。”他话锋忽地一转,“当时,玄一使出的每一招都是致命的,你根本承受不住。上卿为了护你周全,就要分出精力来;你受了伤,他就要施法为你疗伤。你看到他祭出恪虚剑了罢?恪虚乃上古邪物,戾气了得,上卿当时根本无力制服它,反而容易被戾气吞食;可若不祭出恪虚,以那时的境况,你们二人怕是都要折在那儿。这些事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湘姐,你都明白么?”
我微垂着头,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我把一切搞砸了,我害了师父,我才是千古罪人。可我依然不死心地反驳:“他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呢?他若不管我,不就不会出乱子了么?虽然我们是师徒,可在天下大义面前,个人感情是可以放一放的。”
这话说得很是违心。我当然希望师父来救我,尽管这是出于师父对徒弟的爱护,可我宁愿把它想象成是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桥段。
“你以为他做的只有这些?”漆yang微恼,“你可知那剖心之术?”
我点头。此法术十分刁钻,通常为习妖道者所用。剖心者可大幅度提升修为,却也容易提升过快,身子承受不住,搞不好会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被剖心者如若修为强大便可多活些时日,反之则当场毙命。故此,剖心之术向例被列为禁术。
但我师父同剖心之术有何干系?师父虽不靠谱,但好歹为人正直,哪里会用这种邪术。
倏忽,我脑中闪过一个念想。漆yang所指,莫非是两万年前青丘劫难、玄一取走我心一事?可这同剖心之术差了十万八千里,根本不贴边儿啊。
我竖起耳朵,候着漆yang的下文。他说:“两万年前,玄一把你的心取了出来。”我一听,乖乖,还真让我猜对了,“这便算是间接地施了剖心之术。玄一作为剖心之人受到戾气反攻,劫难中的浊气便顺势侵其体内;你是被剖心者,仗着修为高仙根稳可多活些时日,却又因魔气侵蚀,所活时间超不过三日。那你为何能活那么久,还活得那么好,你可有想过这个问题?”
“莫非——”我惊呼,“师父给我施了结界?他施给我的结界不是在北海施的,而是在青丘、在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施的?”
漆yang眸色复杂,“诚然。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他为最大限度地护你周全,从自己元神中分出一缕做你的结界。你晓得这对他的伤害有多大罢?”
我讶然。分元神是极危险极恐怖的,其程度不亚于拆散三魂七魄。我抖着嗓子道:“他为何如此?贤弟,这不会是你编来嘘我的罢?青丘历劫时你还在曼罗阵里,此间事情你根本无从知晓。”
“是上卿同我讲的。”漆yang淡淡道。
我打了个哆嗦,身上升起一层鸡皮疙瘩,脑中有如被雷劈一般。我吞了口口水,“所以说,他收我为徒绝非偶然,而是早就蓄谋好了。他亦知道彼时我的原身。我这样说,对否?”
漆yang微微颔首。我沉思,开始琢磨这其中的所以然,却始终不得其解,直感到自己的侦探事业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无奈之下,我只好低声问:“他做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仅出于师父对徒弟的爱护,未免有些过火罢?”
“你还看不出是怎么回事么?”漆yang嗓门拔高了些,“远湘看不出我能理解,毕竟她情商低的离谱;看你现在是颜晞,以高情商著称的青丘帝姬。你告诉我,青丘帝姬的情商何时这样低了?”
我单手托腮仔细回想了一阵,不知为何竟有点儿心虚,“啊,我记起来了。不光这些,师父他老人家平时的举动也有不正常之处,甚至有些出格。”
“所以呢?”
我决心豁出去背水一战,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道:“你方才没说实话罢,你告诉我师父倒底怎么了,我再告诉你我的结论,这样公平交易等价交换,你看如何?”
漆yang被我倏然转变的态度吓得一愣,一直隐忍地愠怒转瞬间烟消云散,换作了担忧。他柔声唤我:“湘姐……”
我拽过一个布枕垫在腰后。不是有句古语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么,我要坐着说话也不腰疼。我先动嘴角,冲漆yang娇媚一笑。我平素的笑都是大大咧咧的笑,如今这么娇媚一笑,仗着九尾白狐族的天生媚态,饶是漆yang再见过世面,也被勾走了半数魂魄。
他拍拍脸,别过头去,“那个,湘姐,非礼勿视……你还是别笑了,我说还不成么?”
我满意地点点头,收了脸上的表情。漆yang这才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瞥我一眼,方道:“他确实没死,不过,”停了片刻,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少了条元神,实力大不如从前,又被恪虚剑戾气所伤,中途还要护着你,早就敌玄一不得。他虽在最后胜了玄一,却也是险胜。”声音再次低了几分,“仙根差点被毁,全身经脉悉数断裂,功力散尽,犹如废人一般。哎,湘姐,你怎么了?”
我掏出方帕捂住嘴咳嗽两声,眼尖地瞥到上面的缕缕红丝,又迅速地把帕子塞到袖中,道:“无恙,你且讲罢。”
漆yang将信将疑地看着我,续道:“你被上卿扔出结界时神智不大清明,是以由我一直照料你。当玄一羽化之时,我们撤了结界,去找上卿。这个时候,我发现你不在我旁边了。待我找到你们——”
“我们?”我蹙眉。
“对,是你们,你和上卿在一起。”漆yang的眼神悠远起来,仿佛看透人性薄凉、世间生死一般,饱含沧桑感,“上卿早已不省人事,形容凄惨。你抱着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满脸都是泪。我当时吓坏了。说真的,这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你哭,而且哭得这么——”他想了下措辞,“掏心掏肺。我跟你讲哦,我——”
我打断他,“我不想听了。”
漆yang难得体贴地道:“那好,你不听了,你讲讲你的结论罢。”
我镇定地说:“我喜欢他!”
漆yang一惊,差点儿从椅子上摔翻下来,“什么?”
我躺下,用锦被蒙住脸,“我动情了,对师父动情。他做的那些事,尽管我晓得这是出于师父对徒弟的爱护,可我还是很开心,非常开心。但我却因为我的自以为是害了他,我是千古罪人。”
“这都哪跟哪?”漆yang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可神色还是十分恍惚,“我晓得你们师徒感情好,徒弟喜欢师父也是应该的,这委实不算什么结论。”
我羞红了脸,好在用锦被盖住,漆yang看不到,“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然后,我听到了椅子掀翻的声音和漆yang的惊呼:“啊?”
我咬咬牙,带着鼻音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随便你怎么看我,是惘顾道义也好,背德反常也好,喜欢就是喜欢,我没办法改变这个事实。”
话毕,我颤着心等待漆yang的反应,却迟迟听不到他的回答。我吓了一跳,莫非我这话太过奇诡,把他吓过去了?是以迅速地掀开被,尔后看到漆yang一张呆若木鸡的脸。
我抖着手拍拍他的额头,正欲将手收回,不想被他一把抓住,“湘姐,你为什么不早点儿说呢?”
这回轮到我呆若木鸡了,“什么意思?”
漆yang带着哭腔道:“嫂夫人,你怎么不早点儿说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产生白驹过隙白衣苍狗之感。这是我一直希望的,但当它真的出现,我却接受不了。是世事变化太快,还是我心已老,适应不了这种变化了?
“你是说,”我指着自己,“我是远荒的转世?”
漆yang摇头,“不是,我骗你的。嫂夫人不叫远荒,名字是我瞎编的;我也并非只见过她几面,相反,我们熟得很。”顿了顿,“是这么回事。我记得嫂嫂身上的气息,独一无二的,你掉进曼罗阵的时候,我只消一眼就识出了你的气息,所以才救了你。我本想同你叙叙旧的,可我发现你对自己的前世一无所知。这些都该由上卿告诉你,他没说,我也不方便多嘴。怕你问得我穿帮,我只得谎称和嫂嫂不熟。”
我捂住头,心中五味杂陈,低声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待我那么好。他对我和对旁人有很大不同,我竟没看出来。可是,”声音压得更低,“他怎么都不说呢?”
“他以为你心里有人了,是玄一。你小的时候,他就琢磨怎么糊弄你,鉴于他跟你爹你娘有过过节,这个糊弄也就一直未遂。等他终于找好理由选好时机,你却和玄一走到一起了。他有想过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玄一,但他觉得这样你会伤心,他不想这样,遂只得作罢。你做远湘的那段时日,他私心里是不希望你变回原身的,可你还是变回来了。我早就劝过他在你还是远湘的时候就表白,无论成功与否,至少试一试。他不听,非要想个万全之策,这下可好,唉——哎,湘姐,你又怎么了?”话到此处,漆yang的尾音突然提高。
我本来被屋内压抑的气氛感染得很伤感,他倏忽跳转的音调却引得我几乎发笑。我说:“这话应该我问你罢,你怎么了?”
漆yang抬手指着我,“你的脸好白,血色全无。”
我用手掐掐脸,淡定地道:“哦,这是今年最流行的妆容。你快说罢。”
漆yang蹙眉,“我感觉你要承受不住了。”
我讶然,这小子的观察能力何时这般强大了?确实,我已经承受不住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可能,要么是你没睡醒,要么就是你喝多了,总之你看错了。”
漆yang的眉锁的更深,不再言语。未几,他捏了个诀,书中出现了一个泛着黑光的球——我没看错,确实是泛着黑光。他将球在手中掂量掂量,“这是上卿做的梦魂,里面有他全数的记忆。当然是感情上的记忆,政治上的记忆是万万不可外流的。湘姐,你可以到这里面看看,比我讲的效果好。”
我半信半疑地从他手中接过梦魂,刹那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光里去。那团黑光,温柔,而又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