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以师父的梦里挣扎着醒过来,我抬手抚上面颊,摸到满脸的水,触感一片冰凉。
漆yang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我看了他一眼,一个翻身赶下床。他眼疾手快地摁住我,“湘姐,你做什么去?”
我道:“去找师父。我现在同他表明心意还来得及。”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师父在哪儿罢,你领我找他去。”
闻言,漆yang不吭声了。
我心陡然一凉,已经猜到了什么不好的事,“贤弟,你不是说师父他……没死么?”
漆yang不语,我便在他手掌下挣扎,企图离开,却始终挣扎不得,只得坐在原地干喘气。他把我扶回床上,“他是没死,但伤成那样,一时半会儿也听不了你表明心意。你看,通常情况下,上卿受了伤,只要闭关几日就可恢复原来的光彩照人。”瞅瞅我的脸色,“鉴于他这回受的伤比较严重,闭关的时间也就要长些,几十万年就够了,至少也要十几万年。”
胃内一阵翻腾,一阵剧痛从腹腔传出蔓延至全身。我只皱了一下眉就倏地舒展开,双手藏在锦被吓死死抠住被单。恐漆yang从声音听出我的不妥,我刻意压低声音,道:“所以呢?”
漆yang的神情更加忧心忡忡。他顺着我的话道:“我为了让他恢复得更好,给他找了张冰床躺着,又割了我的蛇鳞做床单,还点了我压箱底儿的返魂香——酌feng他娘没用到返魂香,我取药还在半道上,老太太就呜呼哀哉了。做完这些,我把他埋在了北海的一块福地,离裔文岛不远。怕他被鱼吃了,我还在冰床周围做了一圈儿结界。”
腹中疼痛加剧,喉头涌出一股腥甜。我将腥甜咽下,指甲透过被单嵌入手掌中的皮肉,不知为何,竟朝漆yang露出个微笑。漆yang打了个哆嗦,松开摁住我肩膀的手,尔后做了两次深呼吸,逾矩地搂住我道:“湘姐,莫伤心了。”
我动了动。他松开我,背过身去。我轻声道:“兄台所言极是。我要接着隐居,就在裔文岛隐居,等师父回来。”
漆yang本来在沏茶,听了我的话,他沏茶的手一僵,茶壶直接掉在地上摔碎。一同碎掉的,还有我一颗脆弱的狐狸心。漆yang施法将碎片变回茶壶,哑着嗓子道:“上卿人未死,但是心已死。是他对你的情让他伤痕累累,他只有摒弃那段情,才能回来。换言之,待他回来,就不记得那段情了。”
我急切地道:“那我们以前给他听嘛,实在不行就把那个梦魂给他看。”
漆yang的眼神充满了悲悯,“他那样的性子,怎么会信我们的口说无凭?再者,上卿做出梦魂只是为留个念想,到了一定时日自动销毁,再也不存在了。我算了时日,恰好是明天。”
我感到虚脱,看了看漆yang,仍就咬牙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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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漆yang问我:“湘姐,为什么不哭?我都偷偷哭过。”
我略一思忖,道:“我没办法想象师父奄奄一息的样子。在我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是最初那副美好的模样。并非我冷血,只是哭不出来罢了。什么时候我认定他……他——我或许才会流泪。”
这番话让漆yang沉思一阵。过了片刻,他又问:“那湘姐,你日后有何打算?”
“你觉得我这种状态能有什么打算?”我反问,“除了隐居,我还能干什么?”
漆yang说:“那好,我陪你一起。”
我摇头,“我只是想独自一人静静罢了,你偶尔来看看我就成。”拧眉生生咽下腹中不适,“对了,你能破裔文岛的结界么?”
漆yang骄傲地道:“这儿的结界就是我设的。我在布结界这一行当上颇有造诣,不次于上卿。倒是你,你要小心,你可能走不出我布的结界。”
“那好。”我颔首,“你回魔界叠飞机罢,赚的银两捐给希望工程——有多少贫苦人家的孩童在希望着希望工程啊。顺便去一趟青丘,告诉我第爹娘我一切安好。”
漆yang答应了。
他再一次表现了难得体贴的优秀品质。以我的修为,早已不用进食,可他还是体贴地做了几道小菜,只因我眼下状态不佳身子不适,他想给我补补。俗话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漆yang常看我烹食,什么也就摸索出了一些煮饭的技巧,做出的东西虽不如我做的那般色香味俱全,但好歹毒不死人。
烹完食,他帮我做了些杂活儿,又嘱咐了我几句,尔后施施然离开。单薄的背影在斜晖映照下分外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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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yang离开后,我躺在床上发呆。
过了一会,我想够他放在小桌上的吃食。我用肘撑着床榻做起来,走了几步,又不慎跌倒。我再也忍受不了腹部的疼痛,倒在地上,弓着腰开始痉挛,眼角落下一行清泪。
我感觉情况不大对,却又说不出不对在哪儿。我看到自己的腹部涌出鲜血,耀眼的红浸染了我的白裙;我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整个人瘦成了一副骨头架子,七窍开始流血;我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九条尾巴一条一条地消失;我没有任何感觉。
渐渐地,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想了想,终于发现不对在哪儿:我是在空中俯视自己;确切地说,是我的元神在空中俯视着我的躯体。
后来,我的意识逐渐消散。我知道我的元神也要消失了,我要羽化了。
我想,我再也走不出这裔文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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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我还是远湘的时候,师父给我变了一张美貌的面皮配合他唬酌feng魔君。那张美人脸不是别人,是漆yang嫂夫人的脸,我自己的脸。
我想起远古时期,那个时候我还是漆yang的嫂夫人。那日我命归西兮,魂魄来到三生石旁,看到石上刻的有关我同师父命谱的一行字,不经潸然落泪。
石上刻着:生生世世,终究一场白茫茫,千花落寞。
我想起几日前,玄一羽化,浑身是伤的师父从高空坠落。我发了疯地冲过去,竟突破了众人齐布的结界。我抱起不省人事的师父,嘤嘤地哭,几乎哭成了泪人。
这个时候,师父醒了。我有些愣,只看到他牵起嘴角笑了笑,低低的好听的声音传入我耳畔:“丫头。”
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我哭得更凶,他道:“莫哭了,为师不还活得好好的么,你这眼泪等到为师羽化之时再落罢。”
我听他的话止住哭,抽泣着道:“师父。”
他瞧着我,脸上笑意更浓,声音几欲低不可闻:“丫头,叫我。”
我立即轻声唤他,怕声音大了将什么撞碎一般,“师父。”
他蹙眉,头在我怀里动了动。我晓得他是在摇头,以为他是嫌我声小,是以拔高了嗓门,仍是那样轻柔地唤:“师父。”
可他的眉却锁得更深。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不大确定地道:“上……上卿。”
他终于满意地点头,将眉目舒展开来,整个人缩在我怀里,轻轻合上了眼。我不由自主地抬手抚上他的面颊,觉得他就像睡着了一般,美好安详,灿若桃花。
似乎一直这样抱着他,我们就能长长久久,永世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