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君是我师父。其实他是远湘的师父,但因我和远湘是同一人,他也就是我的师父了。我和远湘不同,远湘压根儿不认识圣君,也就不晓得认圣君作师父的诸多好处;我是从小听着圣君的传说长大的,身边还有一个天天念叨着要做圣君徒弟的弟弟,当我醒来晓得圣君是我师父的时候,我有如五雷轰顶、天柱崩塌一般,惊呆了,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不过还好做远湘的时候专心应付过一段时间,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我和圣君的关系远不如师徒那么简单,至少单从我一方看,关系不是那么简单。这桩缘分发生在许多许多年前,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在我看来,和民间流传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没什么区别,就是一个翩翩的英俊少年救下了一个在山林迷路的少女,两人一见钟情,终成一段佳话。
在我的故事里,偏偏的英俊圣君救下了一只掉在狼窝里的小狐狸。圣君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无甚在意;但对小狐狸来说,这却是决定自己一生的伟大时刻,她有段时间甚至发誓此生非卿不嫁。对,没错,这只傻傻的小狐狸就是我。
早在孩提时代,我艺高人胆大的特点就充分表现了出来。像圣君那么高高在上的人物肯定不会一见倾心地看上一只小狐狸,那就需要我主动追求他。这个事情很有难度,圣君的行踪一向莫测,无人知道他身处何处;他有时会回自个儿在裔文岛的小窝小住,我到可以去裔文岛堵他,但我需要想好怎么以毕生仙力突破裔文岛的刁钻结界,圣君把我当成刺客以一掌向我命门袭来时我要如何保全性命。
是以我在万年来一直苦心钻研这个问题,对圣君行踪规律的掌握竟小有心得,在这上头也算个专家。当我终于有机会向圣君表明心意,青丘的劫难来临了,然后,我就成了远湘。
我做远湘的时候,师父说过我动了情。彼时的我只以为是师父判断失误,但现在想来,我当时是真的动了情。只不过动情的对象不是玄一或者甄wu,而是师父本尊。我在两世都喜欢上同一个人,可见我对此人用情之深。
现如今,我不用主动找圣君,他有空倒会来看看我。可我却不能向他表明心意,因他是我师父,我喜欢他,算是师徒***违背常理。若他与我心意相通倒还好说,我俩找个清净的地方隐居、过过凡人夫妻恩爱的小日子便是;倘我二人心意不通,我贸然行动,估计要被逐出师门,坏我自己的名声,坏了青丘颜家的名声。这后一种的可能性还要大些。
有的时候,心意相通也不见得能有好结果。就像我看过的一个很出名的话本子,师父和徒弟明明互相喜欢,却又互相伤害,酿出一大团悲剧,徒弟被师父杀死了,师父也差点因爱徒死亡的悲伤而死。可见我追圣君不光风险大,代价也很大。
我还是不够勇敢。倘我足够勇敢,哪里会考量恁多后果,早就不顾一切地去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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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细打点一下,我隐居大致有三个原因:一是躲玄一,顺便想个稳妥的不伤他心的法子彻底离开他;二是想师父,连带着想想如何在我爱情的道路上开辟一条溜光大道出来;三是乐得清闲、避开世俗、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世人要么以为我隐居的原因是最后一种,要么不知道我隐居的原因。
漆旸总劝我放弃隐居,去美好的大千世界溜达溜达。他这么好心纯属是由于自己太过无聊,没人陪他玩儿:师父不可能陪他玩儿,没把他摁地下揍一顿就很仁慈了;酌feng不可能陪他玩儿,酌feng对美男感兴趣,但对他这号美男并不感兴趣;对他感兴趣的人更不可能陪他玩儿,因为不敢。以是在四海八荒里,能忍着他让着他,偶尔陪他玩儿玩儿的人也就我了,他的注意力便一直集中在我身上,这让我很苦恼。
我劝过他转移转移注意力,谈谈恋爱什么的。本想介绍几个年轻水灵的小姑娘给他,但当我看到他和师父一同泡在温泉里捏肩捶背,偶尔还耳厮鬓磨地讲讲不为人知的秘密小话的时候,我放弃了。
事后漆旸找我解释,说他不是断袖,他那样只是因为他和我师父的革命情谊如同银子般坚不可摧。当时,我乐呵呵地回问他:“坚不可摧?你嫂夫人在的时候,你们也这么坚不可摧?”
他不吭声了。
他有时会找些小说话本子孝敬我,顺便讲几个民间流传的笑话逗我开心,因为我一心情好就喜欢展示厨艺,他也就能饱饱口福;他很聪明,会拿一些自创的发明给我看,巴巴地等着我夸他。发明都很好,我却从未夸过他,只依着固有的说话风格损他几句,他倒不灰心,反而愈加上进。
最近他带来了一件颇奇怪的物什。该物什金属外壳,触感坚硬,形如小鸟,还能飞,最主要的是能带着人飞,凡人在里面摁个什么机关,它就能带那人去其想去的地方。漆旸说这东西原件很大,他把它变小到能揣进袖中,方便携带;他还说凡人管这东西叫飞机,乘它去较远的地方,咱们这些懂法术的不需要它,加之用铁铸一个太麻烦,故想玩儿的时候用纸糊一个就成了。
我瞧着叫“飞机”的玩意儿,若有所思地道:“若它不幸坏了怎么办?你可还要去凡世再倒腾一个回来?那多麻烦啊。”
漆旸无所谓地道:“有何麻烦?就当去溜达了,锻炼身体。”末了,还苦口婆心地劝导我,“湘姐,你也该出去走走、锻炼锻炼了,若再这么憋下去,”顿了顿,又歪头仔细想了想,“你头上该长蘑菇了。”
他依然唤我湘姐,还备注了一大堆诡异的理论,“颜晞是谁我不管,我的湘姐只有一个,我也只认着一个”之类的。我仔细琢磨过他这话,大概意思就是改口太麻烦,他懒。
我噗嗤一声乐出来,“为何不用纸多糊些,批量生产出来?”以鼓励的口吻道,“你还可以多研究几个版本,定个品牌发到市场上,保管能赚一大笔银子。”
漆旸一哆嗦,“湘姐,你以前不这么说话,你今儿……有何目的?”
我长吁一口气,吐出两个字:“商机。”
漆旸蹙眉,“什么意思?”
我尽量耐心地解释,“你看,咱们这儿没有飞机这种东西,你做一些拿去卖,就一定会有很多人买,你就会赚很多银子。”顿了顿,“用铁铸的叫飞机,用纸糊的也叫飞机感觉不太对,不如叫纸飞机?”
漆旸倏忽正经地道:“谢谢,湘姐。”
我被他正式的口吻逗得想乐,却还是配合着他,亦正经道:“莫说客气话,你我二人之间无需言谢。”这话若在平时讲出来,那就是“咱哥俩谁跟谁呀,不用客气”,但眼下为了配合漆旸,不得不用些书面语来表达同样的意思。
漆旸问我道:“湘姐,这纸飞机叫什么牌子比较好?”似自言自语般,“做它是为了赚银子,不如就叫‘来钱’?感觉很俗气呀,加个尾缀如何?你看,纸飞机是我做的,主意是你想的,赚的银子算是我们两个的劳动成果,后面就加个‘姐弟’罢。”他看了我一眼,仿佛想起什么似的补充,“还是加‘兄弟’罢。‘来钱兄弟’,如何?”
我摇头,“太直白了,显得我们很贪财。”想了想,道,“你看,我们卖飞机不只是为了来银子,只是为了来特别多的银子,所以就叫‘来特’罢。‘来特兄弟’。”
漆旸将‘来特兄弟’几个字在口中过了几遭,赞同地点头,神情极其兴奋,“好!”兴奋之余,还不忘敬业地劝我,“湘姐,这回你该出山了。我糊飞机,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拍拍他的肩膀,“多大的事儿,你自己就能做,权当锻炼能力了。我若帮你,岂不是断了你锻炼能力的机会?我有的么坏么?”
“有。”漆旸不假思索地道。條忽,他眼里有精过一闪,不动声色地凑到我旁边,神秘兮兮地道:“湘姐,我告诉你个消息,惊天大消息。你听了它,立马就同意跟我出山了。”
我淡定道:“不会。我抵抗力哪有那么弱。”
漆旸未同我反驳,只自顾自地道:“甄wu要成亲了。”
我不甚在意,只是淡淡地敷衍应道:“啊。”
他以为我没听清,趴到我耳边大喊:“甄wu要成亲了!”
我吓了一跳,忙向旁边闪去,一边神志不清地揉耳朵,一边怒视着漆yang。待我神智恢复了些,仔细想了想他说过的话,不禁一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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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wu其人,于我而言,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倒不是因为他喜欢我。我从小到大不缺人喜欢,他们大多是为了我的相貌家世而来;只有甄wu,他在我是远湘的时候喜欢我,说明他看的不是人的外表,而是透过外表看到人的内心。这种人很难得。
而且他追我的时候一直很尊重我,很罩着我,还很体贴人。我一直觉得自己欠了他颇大的恩。
是以像他成婚这般的大事,我是定要去的,看看他,祝福他。这与玄一不同。同样是喜欢我,我却躲着玄一。不过我估计如果哪日漆旸告诉我玄一不要我了和别的女子成婚了,我亦会颠颠地出山跑去观望。
我此次出山冒的风险很大。依我对玄一的了解,他这些年来一定费尽心思地打探我的行踪,我只要出了山,一不小心就容易和他碰头。我需要做好保密工作。至少在安全抵达甄wu婚宴之前保证行踪保密。
我自己保密倒容易,要漆旸保密尚且困难,他巴不得把我出山的事情大肆宣扬;同他讲道理行不通,我若给不出让他满意的理由,他是不会从我的。我需得寻个稳妥的法子。
思及此,我深吸一口气,道:“我同你出山,这个结果你可满意?但你要保密我的行踪,万不可让任何人晓得。”
不出我所料,漆旸果然反问:“为什么?湘姐,为什么呀?”
我背过身去,“哪有那么多理由,你保密便是了。你已经让我出山了,我行踪保密的理由就暂且放一放,人要知足。”
漆旸摇头,“不知足。”继而换笑道,“你若不告诉我,我一会儿就把你出山的事传遍天下。”
我连忙摆手,心说这回是我求你办事,你是大爷,老娘忍了。再次深吸一口气,我握住他的手,真诚地道:“为了躲玄一。”我知道这个理由于漆yang而言很不一般,为了让它更不一般,以给漆旸的心灵以重创,我又补充,“这里边有事情,你要帮我。”
我感觉漆旸的手一颤,便知自己猜对了,心中兴奋,面上表情却是极严肃,戏做得很足。漆旸将手从我的手中抽出,困惑地拧起眉,“为何要躲玄一?你不是应该很想见到他么?”
“我若是想见他的话,早就跑到武和宫了,何苦呆在这方丈山天天被你叨扰?”我道,“我和玄一其实……此事说来话长,你若想听,我倒可以讲讲,但你千万要保密,只有你知我知,连天地都不可知道。倘你泄露半分,我就——”我停下来,仔细考量如何威胁效果才最好,“我就跟师父说你非礼我,让他杀你灭口。”
漆旸打了个哆嗦,“你讲,湘姐,我不会说出去。”怕我不信,他又竖起三根手指,“我若泄露半分,就被上卿剁碎了泡在雄黄里下酒。”
我了解他的品性,知道他既然发了誓,就肯定不会说出去,便放了心,道:“我要讲了。”
依我的观点,若有人有个一定要保密的秘密,就千万不要同其他人说,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因为没有人值得永远相信,亦没有人会永远保守这个秘密。我同玄一的关系便是如此,但这个秘密我独自守了这么多年,早乏了,况且还有我同师父那一块大石压在我心头,真真让我心力交瘁,急需找个人倾吐一下。如若不然,怕是要憋坏了。
刚好漆旸给了我这么个机会。我摆开说书人的架势,将我与玄一的复杂关系简单讲了讲。漆旸听后,先是啧啧称奇,继而惊了惊,尔后无比郁闷地问我:“差太多了,传说果真都是假的,湘姐,我以后还能相信传说么?”
我悉心教导他,“为何不可?你要视情况而定,比如‘传说中的颜晞上神乃是一位法相庄严、深明大义的神仙’,这个传说就可以相信。”
漆旸“哼”了一声。我问他道:“晚上想吃什么?”
他立刻兴奋地说:“牛肉柿子地瓜汤!再来两坛子酒,要上卿酿的!”
“嗯。”我点头,抿唇笑了笑。漆旸看得有些呆。我深知其中缘由,毕竟我现在变漂亮了嘛,以前我做远湘时的笑叫“厉鬼锁魂”,而我现在的笑叫“倾国倾城”,性质就不一样。借着漆旸发呆的当儿,我更加笑意盈盈地说:“哦,忘了说了,我最近在减肥,晚饭我们只喝白粥。”
漆旸:“……”他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道,“湘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