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阿追口中并未套出太多有用的东西,或者说,“颜老头儿派”里的有用消息,早在我还是远湘时,三哥就悉数同我讲过了。
接下来,我需要做一个有关“上老头儿派”的计划。我在算计“上老头儿派”时心态要比之前算计“颜老头儿派”轻松得多,甚至心中存了些恶趣味,各种激动地跃跃欲试。
同先前一样,我不能灌师父,一来我喝不过他,二来我打不过他,三来除非他主动找我,否则我根本找不到他。这样一来,我只能灌漆旸的酒。
灌漆旸远比灌阿追容易,他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我俩一同吃酒算是极平常的小事。但和漆旸喝的酒就不能是二哥酿的酒了,得是师父酿的酒,这让我委实肉疼。然转念一想,把师父酿的美酒贡献出来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历史性事件,我也就咬咬牙,忍痛割爱了。
漆旸是四海八荒少数几个晓得师父酿得一手好酒的人之一,常常找师父讨酒喝。可惜师父的酒要么让他自己留着喝了,要么送到我这儿让我喝了,漆旸连味儿都没闻着。所以当我对他说“趁着今夜的大好月色,我们何不秉烛夜话,促膝对坐,共剪西窗烛,谈谈人生理想?我还备了师父酿的酒哦,你我二人举杯畅饮,不醉不休。”时,他简直受宠若惊,乐得好几个时辰都合不拢嘴,嘴几乎咧到了耳根子上。
我在忽悠漆旸时用了许多书面语,只因我们有时要用文明的语言掩饰禽兽的想法,好叫他人不好拒绝。
漆旸讲的东西,大部分无关叙事,多为理论常识,听上去十分玄乎。这非常合我胃口,我平素讲话就喜欢搀和些别人听不懂自己也够戗能听懂的东西,以显示我超高的智商,满足一下我偶尔迸发的小小虚荣心。
漆旸醉醺醺地说,我醒来后,他和师父做了细致的调查,非常有侦探风范,一点也不比湘姐你差,云云。
此中有许多费话,极容易让人产生将漆旸绑结实吊起来打的冲动。为避免计划被冲动破坏,我只得竭尽毕生之精力将他所言在脑中加以过滤。过滤后的信息,大致是这样的。
我乃皇后之命,此命数罕见,便属奇诡之命。奇诡的命数大多不按套路出牌。我在祭献元神之时,本应以自身一命呜呼焕青丘百世安宁,却因奇诡之命出了变数,竟得了老天爷的垂怜。
说白了就是老天爷喝多了,闲来无事被我一颗赤诚之心感动,我不用死,青丘的劫难也会在老天爷的感动下成为历史。在这么一个皆大欢喜的时刻,好巧不巧的是,九天之上的玄一上神从半路杀了出来。
青丘的劫难属于青丘的内部事务,理应由青丘人自己处理。玄一深深晓得这个道理,只能在未来老丈人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在旁边看热闹。可当我祭元神的消息传出来,即便是四海八荒最为淡泊宁静的玄一上神,他也沉不住气了。
我是绕去位置偏远的湘水实施恐怖活动。玄一的法术卓然就体现于此,一下子发现了我。当此时,我周身被困在混沌的法阵中,头脑昏沉,动弹不得。玄一仗着自个儿修为高,不管不顾地冲进法阵。因心境不平对修为有所损害,他亦被法阵中的混沌之气侵袭,慌忙中只带出我的一颗心。
失了心,即便老天爷再怎么垂怜感动,我也被毒气侵蚀。为了保住小命,我于朦胧中隐去相貌记忆,还顺便封印了法术。劫难过去后,我凭着高智商成了湘水一代的流mang头子;遇到师父后,我又有了“远湘”这个名字。
所以说,我做远湘的两万零七百年,其实是玄一在冲动下弄出来的乌龙、惹出来的麻烦。倘他当时稍微理智一点儿,也不会搞出这么个冗长的波折,他自己也不会变成如今这副半神半魔的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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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认真总结了一下,我在意的并非能补充远湘这个劫上的漏洞,我只是享受算计他人时战战兢兢的忐忑和算计成功后无与伦比的喜悦罢了。
送走漆旸后,我陷入了沉思,脑中反复蹦跶着漆yang提到的重点人物,玄一。这绝非甚么好兆头。
我自飞升上神后避世不出,表面上是因为再也无法信任依赖家人后对人性的绝望,实则是为了躲玄一。我深知他对我的关心,我“复活”后,他定会常常拖着病躯来看我,我不想看到他,就不好拂了他的意,不得已间才出此下策。
我和玄一的真实情况,纵观四海八荒,恐怕只有我一人晓得。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形容更为贴切,其中“落花”是他,“流水”是我。
这事儿的由头,怕是要牵扯到若干万年前的蟠桃宴。
我一向喜欢逗弄小辈,小时候逗弄阿追,长大了……依然逗弄阿追,只因我要顾及青丘神女的风度,不能随随便便出去逗弄小神仙。若实在手痒忍不住,我就女扮男装或是扮作他人的模样,逗弄几个好欺负的小神仙解解馋。
那年蟠桃宴,我女扮男装混入一十九天;发现老爹不在,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我在宴上大致扫了扫,一眼就瞧见个出水芙蓉的美娇娥。
每人一张俏脸放在现在算是倾城之姿,与远古神衹相比就是个正常。一张正常的脸自然吸引不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是她的举止。
美人面容淡漠,举手投足间却又透着一股傲气。她不想搭理前来搭讪的男仙,却又敬业的地将各位男仙一一应付过去。我眯眼细细打量她,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奇妙,这副娇滴滴的美人皮囊竟然是假的,隐藏在这副壳子下面的乃是一个铁血男儿。
我是女扮男装混进来的,碰上一个男扮女装的,不免就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嘴角擒出一抹坏笑,我决定逗弄逗弄这位同道中人。
我其实想得很好。那些男神仙瞧不出同道中人的真身,是因为法术没他高;我能看出来,说明我比他强,我是惹得起他的。故此,我放心大胆地将他逗弄了一番,嫌不够过瘾,又得寸进尺地把他给调戏了。
过足了瘾,我将同道中人推回男神仙扎堆儿的地方,摇着折扇施施然离开。好巧不巧的是,我在扭头的当无意中瞥见了坐在隐秘处的圣君和祗支帝君甄桦;更巧的是,由于狐狸眼睛尖,我看到了他们聊天的嘴型,获知了一个惊天大秘密:方才那位同道之人,乃是四海八荒最为板正耿介清静无为的玄一上神。
刹那间,我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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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自诩智商高,可那高智商在此时竟了无用武之地。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四海八荒一致称赞的玄一会变作女子混入蟠桃宴。莫非他们这等年纪大的神仙都有不为人知的诡谲爱好?
其实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寻思玄一女扮男装的缘由,而是考量我调戏他的后果。玄一上神仙法卓然,定然识出了我的真身,倘他将我今日的行径告到我老子那儿……我打了个哆嗦,不忍再想,脑中已不由自主地出现我爹他老人家凶神恶煞地举起鞭子的画面。
我以最快的速度奔回青丘山瑚辛洞,先是把家里打扫干净,继而凑到我爹耳根子旁嘘寒问暖,顺便再捏肩捶背。他老人家对我偶然表现出的殷勤很是疑惑,但想到女儿难得这么孝敬,便不再多说什么,只乐呵呵地受着。我俩就这么各怀心事,一个干活一个傻笑,场面乍看上去很是和谐。
没过几日,玄一就如我预料般找上门来。万幸的是,他只是来找我爹切磋,不是来找我麻烦,也没像我爹告我的状。可我那不靠谱的老爹竟中途溜了,唯余我和玄一尴尬地两相对望。
三哥曾悉心教导我,凡成大事者应遇事不慌,从容镇定、以不变应万变才是王道。于是乎,我定了定神,勇敢地正视玄一,道:“上神,我们其实是见过的罢。在几日前的蟠桃宴上。”末了,我含蓄地弯起眉眼,笑得十分暧昧。
玄一上神眼神有些游离。我以为他在酝酿话语,好给我致命的一击,却不想他竟然提出了告辞。待他离开,我长舒一口气,心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有福,啧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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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上了年纪的神仙不光有不为人知的诡谲爱好,还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奇葩性格。自上次一别,玄一开始隔三差五地光临我的寒舍。依我的观点,都是晚辈拜访长辈,哪有长辈频繁看望晚辈的道理?是以玄一的做法让我受宠若惊,我手头上没什么东西能感谢他,只好摘下脑瓜上顶的一支做工考究、功能多用的玫瑰晶并蒂莲海棠的修翅玉鸾步摇簪作为谢礼,让他挂到武和殿正殿之上,福泽整个武和宫的花花草草。
开始和玄一相处时我有些紧张,但相处久了,我发现,他其实并不像传说中那般冷漠,反而很体贴人。我们有时会进行学术上的交流,基本上是我说他听,他偶尔给我以独到的点评。看上去像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或许也算得上知心好友。这后一种的样,自然是忘年交。
我们的关系很和谐也很微妙,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他向我告白之时被完全打破。
当他向我表明心意的时候,我懵住了,竟不知要作何反应,只傻愣愣地站着,也因此错过了回话的最佳时机。玄一以为我默许了,不说话是因为害羞,心情格外的好,还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玄一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我哆嗦了一下,亦不自然地露出个微笑。刚笑完我就后悔了。我这样算是同他示好罢,可我心里头确确实实不是这么想的。
此后,玄一找我找得越发频繁,还说我可以随意出入武和宫。世人的八卦一向很灵通,于第一时间晓得了我俩的关系。家里人都很开心,我爹尤其开心,任谁昔日一直压自己一头的同窗突然变成了低自己一辈的女婿,谁都会很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怕只有我这个最该开心的当事人了。但天地良心,我真真是对玄一一点感觉也没有,鬼知道他为何会看上我。我多次想向他解释清楚,但一看到他隐隐洋溢着幸福喜悦的冰山脸,就下不去手扼杀一个老年人刚刚萌动的爱情,以至于让他一直误会了下去。
我看过无数话本子,于风月之事上算是经验丰富,什么样的男子都接触过,但我千看万看,竟看漏了一类像玄一这般淡漠的男子,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我只可惜没能在年轻时多谈几次恋爱,攒足实战经验,否则也不至于如眼下这般被动。
他给我取了个字,叫做茶绯。这个名字乍听上去很像回事儿,有种异世界的神秘美感,可以我的眼光来看——茶是绿的,绯是红色,又红又绿的,得什么人才有这种喜好呀。
自他向我表白以来,我一直尝试用各种途径让他主动离开我——尽管会让颜家丢些面子,但我又不是嫁不出去了,面子这种小物件无足挂齿。我甚至采用了极不符合神女形象的极端方法:挑选位容貌俊秀的娇俏女子,趁他不备时将其送入他的床榻,企图将生米煮成熟饭……当然最后失败了。不过玄一也没计较,他以为这是我对我们爱情的考验……
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喜欢我,对我好得简直不像话。即使我从前不喜欢他,在他如此的努力之下,我也早该喜欢上他了。但问题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当你的心被一个人装满,你很难给其他人腾出空位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