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有个规矩,就是婴孩出生时需找人算上一卦,简单瞧瞧孩子的命数。因是上古时传下的规矩,年代太过久远,不便考察真实性,老百姓们也就测测玩儿了,权当提升情趣陶冶情操,没人在意卦象结果。而我那一挂,却实实在在给我爹娘刺了个透心凉。
卦象很抽象,用神界的语言形容尚且困难,用凡世的语言形容倒简单得多,就是皇后之命。如若以发展的眼光来看,就是我将来嫁的人、颜家的乘龙快婿会是一个有着皇上之命的人,尊贵得很。
我爹在教育上的成功就体现于此。一个皇后之命的女儿只让他震惊了片刻,去没让他在教育女儿上产生困惑。他教育我就像教育其他兄弟一样,不偏袒,也不苛严,唯一的不足就是把我当男孩儿养,从来不把我当闺女养,造成的后果是我在葵水来临时卧床不起,小命几乎没了半条。
我一向不大看中什么劳什子皇后之命,觉得要么这是个笑话,要么就是那天算卦的喝了,以至于我渐渐将这么个尊贵命数遗忘。我能记起它,全要归功于两万来年前青丘的那场劫难。
在史册里,两万多年前青丘境况惨不忍睹,是我祭了自己的元神,才平息了那场灾难。史书难得对了一回。那个时候,整个颜家因为灾难的降临焦头烂额,我想了无数个日夜,才想出祭元神这么一条可靠可行的法子。
由于是霸道的灾难,就必须找一个强大的元神,遂只能在颜家内部挑人了。我不忍心用家人,考虑到自己条件也不差,便决定自行试上一试。
智慧如我一早就猜到家里人不会让我这么做,就干脆将他们瞒了个结实。说实话,我祭元神之时确乎有些打怵,于此种情况下,我想到了有关皇后之命的说法。
我想,既然是皇后之命这样一条尊贵的命数,就应该让它实现应有的价值。或许它的贵重只体现在死后,而非生前,如此一来,我去尝试一下,有何不可呢?
本来有些打怵,但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浑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恐事情败露,我绕去了位置偏远的湘水,在那里实行我的计划。
之后的事情就不消我细说了。我误打误撞地成了远湘,带了圣君为师,认了漆将军为弟;老颜家一家和玄一以为我死了,又发觉我死限未到,就千方百计地要我复活。
他们的急迫心情我可以理解,毕竟是一家人,血缘至亲,这是无妨的。但他们竟要以牺牲一人性命换取我的性命。我祭献元神,就是为了天下苍生,又怎能有用天下苍生反过来就我的道理?他们的做法,与我一直以来的信条相悖,真真地相悖!
可笑的是,我的人生信条还是他们教导给我的。幸亏他们选中的可怜人本就是我,否则还真会闹出天大的笑话。
远湘是个深明大义的,却深明大义得过头,到显得有些愚了。但即便她不这样,颜家人设计的针对他的庞大计划也整齐地切断了她所有退路,让她无路可逃。她所表现的深明大义,或许只是晓得自己结局后的绝望;她那样说,大抵只是不想让自己死得那么委屈罢了。
颜家人的出发点确乎为了我,却使用了极端的方法,致使我对他们的信任土崩瓦解;我现在信任的只有两个人,我师父,还有漆旸。
我在飞升上神避世不出后,能随意出入我隐居地点的,也只有他们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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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十三万岁。我一向觉得我同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不过是出身好了点、相貌美了点、年龄大了点。其中最后一点又间接导致了另一个不同:经验多了点。
我的生活很普通,同平常神仙相比还凑合,同我的一干亲朋好友相比却委实无甚可圈可点之处。可若把远乡的那段两万零七百多年的经历加起来,情况就有所不同,可以放到天君外甥丝泥办的“吉泥丝纪录”上展览了。
毕竟是同一人,我和远湘之间存在相同之处。我们的智商都很高,行事顾大局,有深谋远见。但她性格比我偏执些。她几乎什么都做过,经验确实丰富,可同我十三万年的生命比起来,却只是短短的弹指一挥间。她在推理上所向披靡,几乎百战百胜;由于性格偏执和经验缺稀,她在生活上属于九级伤残人士,情感风月上糟糕得一塌糊涂;她不懂情,连写的话本子里也塞了一大串阴谋进去。
我本来只搞收藏,不过看到远湘这种不懂风月之人也写了本像模像样的话本子后,我备受刺激,遂开始自己写小说;受她的影响,我在无数感人肺腑的浪漫风月故事的壳子下塞上了令人毛骨悚然、肠胃抽搐、心灵扭曲的阴谋,取得的效果竟出奇的好。
只有漆旸看破了真相,他中肯地用“变态阴谋家”与“风月刽子手”两个短语形容我。我倒并未生气,这至少说明他在文学上有了很大进步,我还算是个合格的老师。
我从上仙飞升到上神,算是经历了远湘这么个步骤。倘客观地分析,远湘大抵是我飞升历的劫,只不过这个劫有点儿长。一个历时两万零七百年的劫,估计也能放到“吉泥斯记录”上。
如若细细地分析,远湘这个劫上还存在着些许漏洞。纵使我现在拥有出类拔萃的推理能力和丰富经验,想找出这些漏洞也尚且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采访采访各位当事人,搜集一下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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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事人除我本尊外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我老子为首的一窝狐狸,称为“颜老头儿派”,另一类是以师父为首的师父和漆旸二位,称为“上老头儿派”。
依我的经验,直接采访当事人通常不会得到什么可靠消息;即便有线索,也不见得是多么全面的线索。得到既可靠又全面消息的办法一般有两种:一是将当事人绑起来,施以老虎凳辣椒水,以强硬手段使其屈服;二是备桌好酒好菜,与当事人月下共酌、探讨人生理想,但给当事人备的酒需是烈酒中的精品,自己喝的酒最好事先掺点儿水,使清醒的自己听到对方酒后吐的真言。
远湘碰到两项或多项的选择题会纠结,幸而本上神经验丰富,基本上不会纠结。对于上面这道选择题,为了我的生命安全着想,我果断地选择了第二套方案。
至于灌谁的酒,这里面有很多学问。
我想先去“颜老头儿派”打探情况。我不能灌我爹,尽管他知道真相后会生气,会有拿鞭子抽我的冲动,不过冲动归冲动,我好歹都这么大的人了,出落得这般水灵,他应该下不去手,可我每每想到童年时代他拿鞭子抽我的情景,心中就油然而生一种恐惧。这种被动恐惧心态极不利于我作案。
所以我只能在五个兄弟里挑人。考虑到“颜老头儿派”复活我的计划十分刁钻不易实施,他们每个人必须对计划的了解程度一致,我随便挑个人就可以了。既然是随便挑,那就要挑最好欺负的:阿追。
在我的计划中,我和远湘的不同还体现在一点:厨艺。我从前是不会做饭的,唯一下过的一次厨做出来的东西竟无人敢吃。无人敢吃就只能我自己吃,之后,我绝食三天,从此再没进过厨房。
但远湘是个神厨。我过了她的劫,自然就从烹饪界白痴蜕变成烹饪界的扛把子。我备上一桌佳肴候着,还把二哥托漆旸捎的酒拿了出来——二哥来不了我得隐居之处,捎东西只能委托师父或漆旸,本着柿子要挑软的捏的原则,他选择了漆旸。
亲自下厨不为别的,只为让阿追打消“避视不出把来者统统拒之门外的姐姐究竟抽了什么疯才会邀我来吃酒”的疑惑。计划十分成功,最好欺负的阿追果真上了我的钩,在我的循循诱导下吐出了“颜老头儿”这一派别的隐秘。
“颜老头儿派”的隐秘,它是这样的。
爹和几个兄弟自是了解我这个闺女的性格,晓得我知道他们用一无辜之命换取我的性命后,我十有八九会发火,和他们一大家子断绝血缘关系。但考虑到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他们家的闺女又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之人,他们心中还存在着小小的希望。
而我“复活”后,他们小小的希望“叭”地熄灭,顷刻间变成了绝望。因为他们苦心算计的可怜人和他们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闺女是一位主。
这还不是最让他们绝望的。压死狐狸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恢复些微意识后,惦记的不是爹爹娘亲哥哥弟弟,而是口齿不清地小声唤着:“师父,师父……”
老爹一颗柔软的狐狸心被我无意识的举动刺了个透,但他仍乐观地认为我有此举乃是因尚未从远湘的世界中过渡出来。然不容他细想,我师父和漆旸就雄赳赳气昂地上门来讨伐了。
说漆旸来讨伐其实很牵强。他是魔族人,不大方便大打出手,他过来只是为了凑凑人数、凑凑热闹。
师父他老人家极有先见之明。他觉得,他要讨伐的是狐狸,狐狸天性狡猾不大好对付,为了保证讨伐万无一失,他特意回裔文岛闭关半个月,养足精气神,再高调地杀回青丘。
当时是,“颜老头儿派”和“上老头儿派”在颜家府邸杀气腾腾地两厢对望,场面乍一看还挺温馨。三哥想了一下,觉得我方在人数和地形上占了足够的优势,即便真打起来,也不会吃太大的亏;但最好还是避免斗殴,以此体现我们文明人的风骨。思及此,三哥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我行我素地煮了壶茶,邀师父和漆旸来室内歇息,把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变成了一场温馨的茶话会。
师父把面子做得很足,以强大的气场震慑着屋里的人,搞得我五个兄弟有些瑟瑟发抖——当然只是里子发抖,面子上是万万抖不得的。爹难得地表现了狐帝的气度,以另一种强大的气场和师父抗衡,弄得场面很是诡异。
就见师父冷笑一声,“颜政,你好大的胆子。”顿了顿,“俗话说得好,瑞雪纷纷辞旧岁,新仇旧恨一起来。你说,这笔账,我们该如何算?”
依我对师父的了解,他之所言“新仇”,指的是颜氏狐狸算计自个徒弟一事;他所说的“旧恨”,大概是指远古时期神族与魔族的战争。但爹并不像我这么了解师父,他以为师父口中的“旧恨”乃是四海八荒传得沸沸扬扬的圣君与沧弦的那一段风流史,而沧弦就坐在自己旁边,是以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我的兄弟们打小听着师父的传说长大,又本着“八卦需以风月为主”的原则,自然而然地和爹想到了一处,脸色也不见得有多好。既然双方脸色都不好,显然这个茶话会没有继续的必要了,“颜老头儿派”和“上老头儿派”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