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旸讲的这桩八卦并非传统的普通风月故事,而是涉及了许多大大小小的阴谋,这样一来,信息量就多少有些大了。我想了想,决定先从简单的问题入手,遂问漆旸道:“师父手里有盆儿素冠荷鼎罢。这种花我知道,是个稀有的品种,但我在武和宫里也见过它,它就不应该是什么特别稀有的品种。既然不是特别稀有的品种,师父为何那般看重它?”
“当然是因为那盆花是嫂夫人亲手栽的,上卿他得靠它睹物思人。”漆旸摆摆手,又故作遗憾地摇摇头,一副“这你也不懂”的模样,看向我的眼神极其古怪。
我被他的态度激得有些恼,却不方便将这股恼发泄出来。师父曾教导,愤怒会冲昏人的头脑,使人的判断力下降,所以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大概就是愤怒了,倘一个人能控制住愤怒,他不就是最强大的人了么?
我眼珠一转,亦用同样遗憾的目光看向漆旸,叹息着道:“如果你用跟我拌嘴的时间背几首诗,没准文学水平已经跟我持平了。”
漆旸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他,神色一僵,不再说话。我亦未言,因为我觉得这段空闲时间是要交给漆旸,让他自己好好反思的。孩子们在受教之后总要思过。
纵使漆旸的岁数比我大了不知多少倍,我却只拿他当孩子。
过了一会儿,漆旸忽然刻意拉长了尾音,悠悠地道:“湘姐——”
一听他这个腔调,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就见漆旸笑得十分含蓄,扯开嗓子,熟练地唤着:“湘姐——湘姐——”
我被他叫得心口直酥,同时又头皮发麻,身子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定了定神,我清咳一声,哆嗦着问他:“作什么?”
漆旸连看都没看我一眼,随意地回答:“溜达。”
我以为他终于停止了叫魂,正要长舒一口气,他却继续魔障地轻唤:“湘姐——湘姐——”
刚喘出的一口仙气儿瞬间被提了回来。我屏息凝神,故作镇定地复问他道:“又干什么?”
漆旸仰头望向不知名的远方,随口答曰:“溜达。”
我:“……”
漆旸:“湘姐——香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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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师父想差了。漆旸能护我周全,却容易搞得我发疯,所谓的“外伤不足,内伤有余”就是这么个道理。不过幸好这种内伤多得的日子没能持续几天,我还是能活下去的。
说到底还是要多亏酌沨魔君。并不是酌沨继师父之后又相中了漆旸,师父的美貌无人能及,一个小小的漆旸怎是对手?实在是酌沨向师父表白未果,脆弱的小心脏受到了十万点伤害,又见漆旸和师父关系密切,想请漆旸帮自己在师父面前美言几句,广开一下自己的姻缘罢了。
这个忙,漆旸自然是不敢帮的,“酌沨现在是断袖,可我若帮了他,指不定断的是什么了。”
漆旸态度坚决地拒绝了酌沨。然而没过几日,酌沨竟亲自上门前来叨扰。当是时,我贤弟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正要一展将才不拘小节的英雄本色将酌沨摁地下打残废扔回魔界,酌沨却先他一步开口道:“将军且慢,莫动手,我此番前来并非为姻缘,而是另有要事情请将军帮忙。”抬眼瞧瞧漆旸的脸色,“这个忙只有将军能帮。将军若肯出手相助,我定当不胜感激,愿以性命相报。”
漆旸一愣,想了想,随即道:“你且说来听听。”
酌沨略一踌躇,沉痛地道:“家母病重,我求医无数,大夫说,只有返魂香可以救我母亲的命,还望将军帮忙。”
我听着酌沨的话,心中了然。酌沨母亲的病,想必极为严重。
返魂香者,斯灵物也。香气闻数百里,死尸在地,闻气乃活。
漆旸蹙起眉,指了指我,向酌沨道:“外面的大多是些庸医,来骗钱的,他们的话不能算数。你知道她是谁罢?她是上卿的徒弟,是个医术卓越的大夫,你让她给你母亲瞧瞧,没准儿不用返魂香就能把令母治好了。”
酌沨身子重重一抖。我看着很不忍心,便道:“人命关天,休要开玩笑。”
漆放噤了声,酌沨见他沉默,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只听酌沨道:“罢,你先回去。三日后,无论我帮忙与否,我都会往你那儿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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酌沨恹恹离开后,漆旸拍拍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说:“湘姐,你别生气。”
我说:“我没生气。”停了片刻,又道:“像你我这样冷心冷肺的,平时看看热闹开开玩笑也就罢了,这种人命关天的重要事情必须重视起来,能帮则帮,不能帮也要想法子帮。你方才是怎么想的?”
漆旸歪头想了想,利用仅有的文墨知识组织了下语言,道:“湘姐,你可知酌沨为何请我帮他?”稍有停顿,“返魂香被置于太华山中,因它是种罕见刁钻的药物,太华山上就设了个罕见刁钻的上古秘阵。这个阵,只有煞气至重之物才能解开。”
“又是阵?”我一惊。自上回花糕一事后,我已对“阵”这个字眼十分敏感。
漆旸眉宇间含了隐隐的骄傲,“在这世上,煞气至重之物有很多。而这阵的刁钻之处就在于,只有当世上煞气最重的活物才能解开它。这世间万物,有谁的煞气能重得过我眼镜王蛇一族?眼镜王蛇狠戾,连同类都吃,属于至阴至煞之物;又因我在族人中修为最高,煞气也就最重,所以那阵,只有煞气最重的我才能解开。”
我顺着他的话联想了一下,“这么说来,你其实是太华山的超级会员?还是终身的?”
漆旸沉吟,“可以这么理解。湘姐,我是魔头,却也是个深明大义的魔头;酌沨是个不招人待见的断袖,却也是一族之王。于情于理我都该帮他。”他的眉头锁得极深,“然太华山与青丘国相隔甚远。我从青丘绕去魔界要花费一日,从魔界绕去太华山又要花费一日,解开上古秘阵至少需要两日,还是在我发挥超常的情况下,取了返魂香我得给酌沨送过去,按原路返回又需要两日。你来青丘的身份是玄一的手下,他允许你不必时刻待在他身边,但在他回天上之前,你都是要留在青丘的。这样一来,你我二人便要分开六日。六日啊,湘姐!”
我对漆旸难得表现出的清晰逻辑赞赏了几句,尔后不以为意道:“贤弟你都活了几十万年了,六日而已,弹指一挥间,何必这般计较?”
“你可不要小瞧弹指一挥间,诸多大事的因果都起源于不起眼的弹指一挥间。”漆旸正色道,“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若在这弹指一挥间里出了万一怎么办?我要如何向上卿交代?”
我刻意作出生气的模样,“所以你一直尽心尽力地跟着我,其实是为了不伤师父他老人家的心?”
漆旸有些慌乱,“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缓和了脸色,打断他道:“人命关天,旁事安能相提并论?我远湘为仙清白,怎会有人要取我性命?你无需担心我,安心地走罢。”话说出口才反应过来此话的不对劲儿,但死话落地,要收回来是不可能的,只能就此作罢。
不过幸好漆旸文化水平不高,没觉出我话里的异处。“我明白了。”他乖顺地回答,却在倏然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对于漆旸此时的感受,我其实非常理解,是以对他报以同情的一瞥,不大自信地安慰道:“这个罢,师父他老人家现在正在闭关,获知外界消息的通路比较闭塞。我们只需做好保密工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我分开六日的事情,他多半不会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