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回到了七百年前或者更早,我孤身一人在湘水生活。
如今的湘水地域不比从前。以前的湘水热闹,地多,人也多,我总能接到很多有趣的案子,一天到晚忙的不亦乐乎。但五百年前,颜政帝君心血来潮地在东荒进行了改革,导致湘水地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一来,漆旸走后我无事可做,闲得痔疮都要犯了。
要犯了就是还没犯的意思,这全要归功于我如小强般强大的生命力——没准儿我的前世是一只百折不挠毅力可嘉的蟑螂。我很快就适应了眼下的生活,并且找到了乐子。这个乐子很不一般,文言文称它为“冥思”,白话文称它为“瞎寻思”。
伟人不是说了么,“冥思是通往成功的绿色通道。不会冥思的人,能成功者,鲜矣。”
我决定从发生点距现在最近的事想起,此乃人之常情。这个事不是别的什么事,正是今儿上午刚发生的“漆旸太华山寻药”一事。
这件事情,以我一个专业侦探的眼光打量,以我一个专业侦探的直觉判断,我越看越觉得它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横看是阴谋,纵看是阴谋,斜着看也是阴谋,总之怎么看都是阴谋。但具体是怎么个阴谋法,恕我近来智商被漆旸拉得几乎和他持平,我还真就没看出来。
以我一个专业侦探的职业道德来讲,凡事不能凭直觉定论,应靠实践和推理。我没法跟着漆旸实践,就只能靠自己的老本行,推理。
事情关乎四个人,我,漆旸,酌沨和酌沨他娘。酌沨他娘作为一个将死之人,确实没有什么可骗的,顶多是有非法的江湖术士想骗个珍惜的药物,但鉴于这个药物攀上了魔族两位不好惹的大爷的金枝,术士们无从下手也不敢下手。所以,酌沨他娘身上基本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地方。
酌沨身处高位,乃一族之王,无论是性格、相貌、家世,还是财力、权力、能力,都有值得觊觎的地方。但魔界大哥的事儿和我一个神界的普通老百姓八杆子打不着边儿,故酌沨的事无需我操心,也用不着我操心。
至于漆旸,他虽平时看上去单纯傻傻尤其好骗,但其实,在我们四个人中,最深不可测的是他——一个在洪荒时代统领千军的人是那么好对付的么?若有人胆敢算计他,世人恐怕要为这个大胆的人收尸了。
假使这是个算计我的阴谋,那么那个算计我的人一定非常了解我,晓得我性格中所有的弱点——同情心泛滥,念人不念己,等等。但是,怎么可能呢。这样的人确实存在,可是只有一个,而他,永远不会算计我。
这个绝对了解我的人就是我师父,上卿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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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旸离开的第二日,忙得要死要活四脚朝天的颜追老夫子于百忙之中抽出片刻小空来,让飞鸽给我传了封书信。信中说老颜家一窝狐狸最近遇到了点儿小麻烦,因狐狸智商虽高却不是特别的高,想借我这颗超级大脑一用,但此事事关机密,我是地道的青丘人可知一二,却万万不能跟旁人提及;又道此事十分火急,让我在午时必须赶到;最后,信的末尾十分人性化地提了一句,传信的飞鸽并非普通飞鸽,可变大小,飞得极快,它身上有机关,用机关把飞鸽变大当做行驶工具,便能快快赶到颜家府邸。
我看了信,打消了将飞鸽烤烤吃了的念头,收拾好行囊,开始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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侥幸没成为我腹中餐的飞鸽果然很给颜追长脸,于午时之前就将我送到了颜家府邸。
众所周知,青丘民风开放。颜政帝君作为青丘的大哥,自然是带头将民风开放的政策一鼓作气贯彻到底,自家的崽儿皆是散养。老颜家总共六只小狐狸,小狐狸们打小就鲜少在爹娘旁边蹦哒,长大了成家立业领了封地后更是极少在爹娘跟前晃悠。是以偌大的颜家宅子,万年来只有颜政和沧弦两人过着二人世界。
这并不代表颜家二老是空巢老人。相反,二老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经常出去旅游,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羡煞了群众。
所以当我跨进府邸大门看到厅内的场面,饶是再见过世面,也惊了一惊,又惊了一惊。
向例以冷清著称的颜家府邸此时极为热闹,颜家二老在,颜追的四个哥哥在,颜追的姐估计也想在,可惜这一位实在是在不了。一家七口正在满脸热乎地聊天,见我来了,先是齐齐一怔,尔后在脸上堆起了更加热乎的笑容。
我心说不好,看这架势,这是老颜家的家宴?那我来凑什么热闹?颜追说的小麻烦,莫非是要我来做几道菜?
颜追招呼我过去。我绽出一个笑容,轻飘飘地坐到了他旁边——这些人中我只认识他,坐他旁边自然是最好的选择。未几,菜和酒盛了上来,几个人寒暄了一下,我向他们行了礼,然后在座的所有人开始用膳。
颜家是神族里头一个很有出息的家族,爹娘带着五个儿子都修到了上神品阶,属于有头有脸的人物。冷不防地和这么一堆人物用膳不免紧张,但考虑到魔族的将军管我叫姐,四海八荒一口称赞的圣君是我师父,比颜家人物还人物的人物我都见过,惧他们作甚?
青丘的菜色和九重天的菜色有很大差别。九重天的菜色大多奇形怪状,名字也各有千秋,诸如“青龙过江”“鲤鱼跳龙门”;青丘的菜都很朴实,长得朴实,名字也朴实,听上去特别亲切,诸如“小鸡炖蘑菇”“猪肉炖粉条”。当然就两类菜也有共同点,就是都没有我做的好吃。
这顿饭吃得我有些乏。我是个外人,还是小辈,既不能说话太多扰了颜家一家人亲近的兴致,又不能说话太少致使冷场。所幸本神探智商高,才能在众人交流的前线上中流砥柱。
这饭吃得乍看上去很是温馨,但却透着种说不出的诡异。吃饭的人诡异,吃饭的气氛诡异,总之哪儿都很诡异。倘以前的我有了这种感觉,我先会有点儿紧张,后结合着来时路上做出的“没有阴谋”的推理,便会觉得是自己多虑,之后安安分分地把饭吃完。可如今的我看了这么多话本子和小说,早已今非昔比,情商和文人气质往上噌噌猛涨。我脑中出现这么一个场景:相传犯人在临死前,监狱的工作人员会备一桌好酒好菜,让犯人吃好喝好,然后送人上路。
颜家一宴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而我,就是那个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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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想法我只是想想而已,我清楚它绝对不会落实。狐狸是狡猾,但狐狸不缺德啊。
我们把饭热热闹闹地吃完,有家仆来收拾碗筷。这当儿,大厅十分安静,显现出一种超自然的神秘感,怪唬人的。
我刚要说几句话调节调节气氛,颜家老三颜澍忽然推开檀木椅站起身,朝主位上的自家爹娘行了个礼。我以为他要离开,大厅里少位人物,气氛多少能活跃点儿,当下便在暗地里长舒一口气。谁料那颜澍行完礼后,竟回头冲我粲然一笑,道:“远湘,你随我来。”
我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去还是推椅起身,恭敬地朝在座的诸位上神拜了拜,尔后跟着颜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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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澍领着我在颜家府邸里七拐八拐,一路无语。
说起这颜家府邸,其实是一个很玄妙的府邸。早在书芳苑时,颜追就在地理课上用它做过例子。颜家府邸坐落在青丘山上,依山势而建,山有多复杂,它就有多复杂。它景致极佳,结构极复杂,防盗性能极好,被称为“三极”,并以此“三极”著称。
颜澍带着我在颜家府邸里转悠,其实就相当于带着我在青丘山上转悠。亏得我记性好,才把来时的路记了个一条不差。但在颜澍领我穿过几个法阵后,乖乖,法术不佳的本神探也蒙了。
所幸我们过阵后走的距离不是很长。在我们穿过的五个法阵后,一个小木屋出现了。
颜澍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这个屋子是他自个儿建的,为的是在闯祸作孽后避上一避,躲避自家老爹的鞭子,免受一些皮肉之苦。
他说得轻松,话语间的内容关乎一些童年趣事,听上去也轻松,却搞得我毛骨悚然,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他将我单独叫过来是要作甚?为何偏偏挑了处这般隐蔽的地方?
不待我细想,颜澍就邀我进了屋。我一阵哆嗦,从广袖中掏出事先预备好的茶叶,开始泡茶。泡茶的当儿,我一边夸自己不愧为一代神探,真有先见之明,一边又细细观察起屋子,发现屋内十分干净,大约是刚打扫完不久。
想必这颜澍是个怀旧的人,成年后有事儿没事儿就来自己童年的小屋打扫打扫,回忆往事,怀念童年。
我泡茶的时候,颜澍十分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只靠在木椅上闭目养神;待我将茶泡好,轻手轻脚地把茶具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忽然睁了眼,道:“远湘。”
我忙调整姿势,微垂着头,恭敬地道:“颜澍上神。”
颜澍抚额从椅子上坐起来,抬手沏了两种茶,一盅放在我跟前,一盅自己喝。我有些受宠若惊,觉得颜澍此举不大合理数,正琢磨着要怎么做才能扳回一局时,且听颜澍又道:“远湘,你可能听说过我,我为人不大喜欢绕圈子,说话做事向例开门见山。今儿我就不废话了,直接把请你来的目的说了罢。”顿了顿,“老六在信里提过罢,颜家遇到了麻烦,要你帮忙。”
我道:“能帮上诸位上神乃是小仙的荣幸。”
颜澍忽然冲我一笑,一双丹凤眼笑起来分外好看,但比起我师父,啧啧,还是逊色了不少。“这个忙只有你能帮。你可知这是什么忙?”他问我,不待我回答,又接着说,“吾妹颜晞,你可听说否?两万年前青丘的劫难,是颜晞祭了元神,方得已平息。然颜晞寿命不足,死限未到,你说,作为她的至亲,我们要怎么办?”
我心里一紧,本能地脱口而出:“所以,你们要她复活?”
颜澍朝我赞赏地一笑,“倒是棵好苗子,真是可惜了你这个人才。”他似是自言自语般,但问题却是抛向我的,“可颜晞的肉体已尽数被毁,我们手里只有她的一颗心。若是平常人,拿黄泥柳条等死物捏个躯壳也就罢了,可颜晞乃我九尾白狐族的上仙,普通的躯壳怕是受不住她的万年灵力。远湘你说,于这种情况,我们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