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睁开眼睛,后背惊起了一层冷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长得很朴素的天花板。四下望了望,我发现这是间卧房,而我就躺在卧房内的床榻上。这间卧房有些眼熟,呐,这是我在武和宫里的卧房。
思及此,额头上又沁出一层细密的汗。
头还是很疼,身子也很烫。我尝试着动了动,发现全身上下除了眼皮儿和颈椎骨还存着点儿活力,其它地方都动不了。我一惊,心突突地跳,乖乖,麻烦大了。
我想我受了惊吓。
其实惊吓并非全是坏处。适度的惊吓能够提神醒脑,有益身心健康。比方说有次考试,颜追老夫子拿一罐儿毒蜘蛛来吓唬我们,于是整个书芳苑的学子们都取得了好成绩,连我这种文学课分数一直在及格线徘徊的人都高出及格线一大截。
但如若惊吓过度,就会适得其反。再比如又有一次考试,颜追老夫子考虑到上回效果很好,就搬回来一窝毒蜘蛛外加两条巴蛇做门神,于是整个书芳苑的学子们都考砸了,醉华他老子的老子还发了一通火。
我有个特殊能力,就是无论受到多大惊吓,都能自动调节到“有益惊吓”。是以眼下,我仍能够进行周密的推理。
我能出现在这间过房,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我仍处在阵中,只是刁钻的法阵让我陷入了一个更加刁钻的幻境。可漆旸并未跟我提及此阵还有这等神奇功效,难不成是漆旸忘了说?抑或是漆旸法术高强幻境对他不起作用,我法术笨拙看起来尤为好欺负,幻境就逮着我这个软柿子捏了?
另一种情况是我被获了。这当然好,皆大欢喜,因此我无需做过多分析。
我决定先找漆旸——倘是第一种情况,讲义气的漆旸一定会救我;倘是第二种情况,依漆旸的能力,他不会不在别人救我的同时跟着溜出来。
考虑全面后,我定了定神,轻启唇瓣尝试着说:“漆旸……”发觉自己还能发出声音,我大喜,立刻又壮着胆子喊了几声,就听不到半分回应。
这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细细辨去,方才的欣喜瞬间消失全无。只听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力度适中、稳重有加,跟漆旸那个疯疯张张的混小子断然不是一个路数。
对比着先前推算出的两种情况,我又作出推论:第二种情况成立最好,毕竟我认识很多稳重有加的神仙;如果是第一种情况成立,外头的东西一定是法阵幻化出的混沌之物,且是个颇厉害的混沌之物,我也就啥都别说了,跪地认揍罢。
门“吱嘎”一声推开了。我时时盯住门外,胸腔里的东西“突突突突”个不停像要跳出来一样。当我看清楚来者是何方神圣时,我又释然了。
来者忧心忡忡,眉头紧锁,手中的托盘上放着黑糊糊的药。此人不是别人,乃是祗支国重明鸟一族的甄三公子,甄珸。
我看着甄珸,想象中获救的激动半分没出现,反而淡定得一塌糊涂,只道最近运气真真是好。甄珸自然看到我已醒,先是一愣,继而露出了个微笑,却也只是微笑,什么都没说。
当是时,我俩就这么默默不语地两厢对望,乍看上去很是温馨。我有些尴尬,清咳一声。甄珸被我这一声一提醒,登时有了动作,反应过来自己此时要做什么。
他把药放到桌上,走到床榻边,俯身看我,眉宇间盈着淡淡的忧愁与淡淡的欢喜,轻声道:“醒了?身子可有不适?”
我摇摇头,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噤了声。甄珸长舒一口气,道:“没事就好,你可把我们急坏了。”
我轻笑,“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又问他,“我躺了多久了?”
甄珸伸出食指和中指在我眼前晃了晃,“两个月。你再睡几天,颜追上神就该回青丘了。”他又补充,“圣君说,曼罗阵虽然对你有一定伤害,但也不至于睡这样久,说你之所以嗜睡,是因为出阵前睡多了,睡魔障了。”
我心说师父他老人家果然神机妙算。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莫非我这样,乃是由于惯性?”
甄珸略一沉思,“也许罢。”他把我身上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远湘,你好好躺着,我去叫圣君。”
我点头。甄珸走了出去,轻轻带上门,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看着门,想到马上能见到师父,心中欢喜非常,嘴角不自觉地攒出一个笑意来,眼眶竟也微微湿润。
门再一次被推开,进入眼帘的赫然是一位肃然的翩翩神君。我激动,纵有千言万语,汇到唇边却只化作两个字:“师父。”
师父走过来,一脚踢开床榻边的凳子直接坐到床榻上,柔声问我:“丫头,可有不适?”
我看着师父一张灿似桃花的俊脸,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口水,低声道:“还好,就是头有点儿疼。”
师父很放心地点点头,“那就基本了。”突然恶狠狠地拍了拍我脑门,“你还好意思说头疼?你都干了什么?”
我自知理亏,悻悻噤了声。对了防止师父特别针对这一点对我进行惨无人道的打击,我忙接着道:“师父,漆旸呢?”
师父从袖中甩出折扇扇了扇,面无表情地说:“你说玖阳?不用管他,那家伙不够义气。你从曼罗阵里出来睡了两个月,他却精神的跟刚打了鸡血似的,我一度以为他会大闹天宫。不过,他还算有良心,在你床边上窜下跳地守了几天;听说你没事儿后,就乐颠颠地跑去了魔族,据说是去打探时政。我估计他这两天就能回来。”
我侧耳倾听,晓得师父口中的玖阳乃是我所说的漆旸。但为什么是玖阳?他怎么会有两个名字?莫非这种“双名制”在远古时期的魔族很流行?
师父看出我的疑惑,接着道:“漆将军,名旸,字玖阳。” 用扇子敲了下我的头,“你最近智商有所下降,怎么连着都猜不出来?丫头,你可是趁我不在时偷懒了?”
我嘿嘿一笑,“怎么可能,师么你还不了解我么?”师父不语,只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神情若有所思。我被他瞧得心里发毛,环顾一周,发现此时是我躺着、他坐着,很不合礼数,便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怎么也动不了。
“我之前封了你的穴。”师父点了我身上几个穴道,“你现在可以动了。”我刚要动,他又眼疾手快地摁住我,“莫急,躺这儿跟为师谈谈人生理想,一会儿为师再领你出去溜达溜达。”
我一边吐槽跟你有什么好谈的,还不是你骂我我听着;另一方面又觉得这是个挺不容易的好机会,千载难逢,我必须好好珍惜——你想啊,我平时见他一面都困难,他今儿居然主动让我陪他聊天,多罕见啊,真真是“打西边儿来了个太阳,手里捧了朵奇葩”。
我面对师父向例不必拘束,以是随意地引出话题,“师父,师父,你看到我写的话本子了么?”
“看了。”师父淡淡道,看不出情绪。
我满是欢喜地追问,“如何?”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我只是同情颜追。”顿了顿,“丫头,为师觉得你不适合写话本子,你应该写小说。”
我觉得他是在极尽隐晦地夸我,便兴致勃勃地道:“那你说,我适合写什么类型的?”
师父执扇的手顿在胸口,“写风月小说,然后发给恐怖小说专区。”
我:“……”
师父看着我,弯起桃花眼暧昧一笑。我看得呆了呆,待回过神来,心里又颤了颤,总感觉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师父说:“丫头,过两天跟我回北海。”
我“啊”了一声,问他:“为什么?”
师父不言,抬手在屋子里设了结界,半晌才道:“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还想在这里呆下去?那个玄一,”他顿了顿,“你被困在曼罗阵里他连管都不管你,你给他烹食养身子,他却恩将仇报地饮你的血,还不止一次三番五次地饮,给你弄一溜冤枉伤出来,你还打算在这里待下去么?”
我心说漆yang掉进阵里的时候你不也没管他么,还好意思说别人。当然,这些话我只敢在心里想想,嘴上可不敢说出来。师父见我不说话,就问我:“丫头,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是怎么想的?恐怕连我自己都说不准罢。玄一伙同颜追捉弄我让我很生气,可我每次给他做饭、看着他吃饭的时候都很开心;他吸我血的时候我很愤怒,可当我静下心来、特别是发现他把我收拾妥帖的时候,我又感觉很……总之没有不良情绪。
我记得我七百年前是不愿上天的,可自打我在武和宫住下,我好像,有点儿喜欢这里了。
师父蹙眉,抬手拍了我一下。我本能地一抖,这才觉悟过来自个儿想事情过于专注,把师父他老人家给晾一边儿了,这很不好,故而立时在脸上堆起热乎的笑。
师父神色晦暗,良久未言。过了一会儿,他开了口,我以为他要批斗我,忙做好心理准备,他却问出来一句不相干的话:“丫头,你初入曼罗阵的时候,感觉如何?”
我怔了怔,尔后老实地回答:“也没啥感觉,就是疼。”
师父听后,神色更加晦暗。我心里颤了颤,莫非是我说错话了?我明明情商有长进,用词也没什么不妥,怎么会说错话?
正当我万分困惑时,只听师父轻飘飘地道:“丫头,你变了。”
我被他莫名其妙的话吓了一跳。师父用手抚住我的额头,“曼罗阵本是用来惩治犯人,但玄一将它改了一下,把它改成了个牢笼,但阵的入口处却和改之前无异。曼罗阵惩治的都是欲念颇深的贪嗔痴之人。欲念愈深,痛苦愈大,以至于被活活痛死;换言之,欲念愈浅,痛苦越少。丫头你无欲无求,理应毫无感觉,又怎么会痛?”
我想起那日的痛不欲生,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师父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些许不确定:“你该不会是动了情罢?”有些困惑地道,“你这个年纪这个道行,动一动情是无妨的。”有些激动又有些隐忍地碎碎念,“对谁动情?甄wu那小子?”
他语速飞快,我几乎跟不上这种跳跃式思维,只能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弱弱地插一句,“师父,这个事情罢,其实……”
“我料想不该是他。”师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玩着折扇,似乎极是认同的点了点头,“他那么尽心尽力地追着你,如果是他的话,我早该抱孙子了。”又不解地自言自语,“那会是谁?莫非是……玄一?”
他的嗓门儿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手盖上我的眼睛,声音里辨不出情绪:“你可得好好考虑。人家玄一有心上人,尽管他的心上人早就挂了,你喜欢上他,就属于单相思。丫头,单相思是没有好结果的。”
师父的手很大,看似是盖住我的眼睛,实则却盖住了我大半张脸。我在他的手掌下瓮声瓮气地说:“师……师父啊,不是你想的那样。”鼓起勇气添上一句,“您可能是想抱孙子想疯了。”怕摊上事儿,立马又表达出一个先进观点将话题扯得老远,“或许,这个情是我前世动的,反正我前世干过什么混帐事咱们也不清楚。”
师父用手指敲敲我的脸,戏谑的声音传入我耳朵,“瞎说,那阵哪有那么先进。”
我讪笑,“这毕竟是改良过的嘛,跟寻常法阵相比定然有所不同。师父你没参与它的改良,自然也就不晓得改良后的功用。”
师父捏了捏我的脸,“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来骗为师,为师是那么好骗的么?”声音渐渐缓和下来,“你不想离开便直说,无需糊弄我。”
我不服气地小声辩解:“没有,我哪里敢糊弄你。”
师父继续道:“为师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你受委屈罢了。你这次掉到曼罗镇阵里时为师恰好空闲,能赶来救你。但下次呢?下下次呢?为师经常要闭关,如果你下次遇险时我在闭关怎么办?我也只有把你带在身边,才能放心啊。”
我道:“哪有那么多危险。”想了想,又补充,“而且我现在今非昔比,我现在有漆旸帮衬,师父,您不用太担心我。”
师父赞同地道:“这倒是。玖阳向着你,护你护得极紧。”似乎想到什么好笑的事,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第一次谈到你的时候,他还威胁我说,如果我欺负你,就把我拽到旮旯摁地下揍。”
“然后呢?”我饶有兴致地问。
“然后?”师父淡定地说,“当然是我把他拽到旮旯摁地下揍了一顿。”停了片刻,他的语气凝重起来,“丫头,你上回托我查的事儿有眉目了。玄一不是得了病,而是身子被毒气侵蚀。两万年前青丘的那场劫难,玄一本来是要帮忙的,但当他赶到青丘,颜晞已然生祭元神,马上就要魂飞魄散。玄一当时是发了疯拼了命地去救颜晞,却只带回颜晞的一颗心,自己被浊气所伤,伤入骨髓,有魔化的趋向。而至善灵魂的血则可以延缓这种魔化。”
我从未想过事情牵扯得这么远,微惊,“这个至善灵魂之躯是我?但为什么是我?”
师父道:“这个我还没查清楚,只推理出个大概。你想,人之初,性本善,人后天产生的恶念都装在心里,你没有心,自然就是至善了。我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发现不仅是颜追和玄一参与了这件事,甚至整个颜家都参与进来了。你日后行事切记小心,遇到姓颜的最好绕道走。”
我心说我又不傻,基本的原则还是懂的。“徒儿明白。”
师傅把盖着我双眸的手拿开。强光刺入我的眼睛,我猛然感觉不适应,赶紧闭了眼,待适应后又睁开。师父把结界撤掉,对我道:“出去走走罢。”
我撑着手臂想要做起来,奈何身体太久不动,平衡欠缺,险些栽倒。师父眼疾手快地扶助我,俯身帮我穿好鞋,又随手扯了件披风套在我身上,搀着我站起来,尔后扯着我向屋外走去。
我们手拉手走到庭院中,看到漆旸已经回来了,他正在和颜追吵架。玄一和括奚不在,他们周围围了一圈儿小仙娥。因这二位都是神魔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大好惹,小仙娥们不敢劝架,见我和师父来了,均用求救的眼神巴巴地瞅着我俩。
我看着漆旸和颜追吵架,觉得阵势很大,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师父牢牢拉住我,叹了口气,尔后绕到我身后,抱着我静静立着。我感觉这样的姿势很不妥,却又说不准不妥在哪儿,只好乖乖地靠着师父,看着前边的战况。
漆旸注意到了师父,遂指着颜追怒气冲冲地对师父道:“上卿,你看看你教出来的神族后生,一点儿礼貌都不懂,居然打我!”
颜追在气势上丝毫不输漆旸。就见他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骂回去,毫不顾及任何风度:“怪我喽?明明是你先摸我大腿!”
师父:“……”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