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旸年轻,活力无限,不多时就兴冲冲地赶回来了。如同等待夸奖的孩子,他喜滋滋地把东西往地上一铺,而后满眼憧憬地看着我。我定一看,入眼的均是些干草、蔫菜,还有几枚烂果子。
我烹食无数,伺候的都是像我师父、玄一这样的大牌神仙,所用食材皆是上等货色,何时见过这般阵仗?是以一时间很是惊讶。我捏起一枚果子在手中掂量,思量着如何才能在漆旸面前一展我的厨艺,好宣传一下我神厨的美名。
除此之外,漆旸还扛回来一口锅。不同于食材,此锅做工精巧,非常合我的心意。
漆旸冲我解释道:“湘姐,是这么回事。我不用吃东西,自个儿不会做,还比较懒,所以就没在阵里搞什么先进的建设。你看到的这些,算是长得比较有姿色的了,凑合着用罢。”又满脸热乎地凑到我旁边,“你看看锅,这个才是重点,我自己做的哦。”
我盯着锅沉思一阵,幽幽道:“你倒是心灵手巧。”复又询问,“你只找了菜,没有肉么?你们眼镜王蛇这一族群,不都是吃肉的么?”
漆旸想了想,斟酌着道:“我搞建设的时候并未建设活物,否则万一哪天你睡得正香呢,忽然有个没眼力见儿的过来拍你一下,那得多吓人。湘姐,你非要肉不可么?要不我在身上割一块下来给你罢,左右我肉多。”
我忙摆手道:“罢,没肉就算了。贤弟,你去想法子帮我弄些盐来罢。”
漆旸应了声,又轻快地跑来了。我架锅烧水,决心做一大锅汤出来——师父曾悉心教导我,说人生在世,饥饿难免,高人们总结了三种解决饥饿的好法子:一个是画饼充饥,靠意念法战胜饥饿;一个是喝西北风,靠想象法战胜饥饿;还有一个是往死里灌水,靠虚拟实感法战胜饥饿,此法最为实用,因而广为流传。
我做事一向从实际出发,比较倾向于实用价值。由此,我选了第三个法子。
水烧开了,我开始往里添食材;恰逢此时漆旸捎了调味料回来,我得以一展我的才华。
煮好了一锅汤,味道很清淡。漆旸不知从哪儿摸来两把勺子,直接对着盆喝了起来。对于他这个特别的行径,我有些不能接受,是以握着勺在一旁干愣着。
但当他说“此等不拘小节的做法更能彰显我一代将才之风”的时候,我又恍惚地感觉他是对的,没毛病。与此同时,我受到一种莫名的鼓舞,觉得他一代将才之风都显了,我这一代流mang之风怎能落后?以是盘起二郎腿,撸胳膊挽袖子,十分豪迈地从锅里舀汤。
我本不挑食,但接触的美食多得离谱,口味便不知不觉地刁钻起来。这个汤对我而言,着实平凡得有些过分了,或许和我昔日好友小刀狼的手艺能有一拼。
忽然又觉得这个汤其实不差,毕竟食材不好,硬件不足。我的手艺,一直都是蛮好的。
哎,远湘,你是何时学会给自己的不成功开脱的?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的性情,在近来的变化似乎有些大了。
我吐了口气,感慨良多,心道真真是物是人非,我确实是变了,连带着厨艺也退步了不少。正惆怅着,眼神无意间瞥到对面的漆旸,我又在刹那间困惑了。
就见那漆旸兄台十分给我面子,吃得分外欢畅,我愣神的功夫,大半锅汤都被他扫进了肚。我揉揉眼睛:这,是幻觉罢?
我果断地在胳膊上掐了一把,以偶遇杀父仇人时使出的吃奶的力气。钻心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却是窃喜:原来我的厨艺并没有退步,我只是稍稍缺了点儿自信。
当时的感觉,要如何形容呢?哦,对了,痛并快乐着。
是以继续欢喜地喝起汤来。我与漆旸合作得十分愉快,只片刻功夫,满满一大锅汤就被我们一扫而光。收拾了锅,将杂物捣饬妥帖,又燃起了新的篝火,我二人极有默契地倒在地上歇息,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嗑。
漆旸底气十足地道:“湘姐,我帮你找了食物,你理应解答我的疑惑。说,你为何不愿数心跳?”
我想也没想地直接答曰:“数心跳太麻烦,我也没比你勤快多少。”
漆旸嘴一撇,“湘姐,你不守信用,湘姐——”我打断他:“哪里是我不讲信用,分明是你无理取闹,还耍赖。理由我已经讲了三遍了,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他似是没听到我所言一般,继续乐此不疲地一遍一遍重复着“湘姐,湘姐——”我被扰得烦闷,却又顾及风度不好发作,索性翻了身闭目养神,不再理会他。
我以为这样冷漠的态度会让漆旸知难而退,不想,他却叨叨地更来劲儿了,甚至还哼出了调儿。我丹田窜起一股无名火,本想回头给他一拳,可他一句接一句脆生生的“湘姐”却唤得我心口直酥,感觉上还颇受用。
无奈地呼出长长一口气。我承认我败了。
我转过身,向漆旸委婉地道:“你可会把脉?”大约是以为我又要弄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糊弄他,他还不理我,只“湘姐湘姐”唤个不停。我额上的青筋跳了两条,干脆心一横,极大声地吼道:“我没有心!”
然后,我耳根子瞬间就清静了。
吼完后,我猛然觉察出我这话很不巧妙,表意不够清楚,极容易让人产生误会。故此,我清咳个两声,讪讪地补充道:“咳咳,我的意思是,我乃无心之人。”
漆旸早已愣住,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挂着大写草书的“震惊”二字。隔了好半天,他才颤颤巍巍地拉过我手腕为我把了脉,哆嗦着唇瓣抖着嗓子道:“湘……湘姐,你是仙之躯,却又无心,这般半妖半仙,你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神色清冷,道:“师父在我身上设了个结界,可以保我性命。”
漆旸不再说话。过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凑到我耳边,声音极小,“湘姐,对不起。”
我道:“不怪你。凭你的修为,早晚觉看出我这个秘密的。”看着漆旸黯然伤神的脸,我倏尔母性大发,循循教导他,“你记住,以后莫要强问别人不愿说的东西,免得冲撞了人家隐私。有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幸福的,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好,容易被灭口。”
漆旸乖顺地点头,“湘姐,我明白了。”
我故作深沉道:“你能明白,我很开心。”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倘没有,我就休息了。”
一听这话,消沉了半天的漆旸瞬间原地怒气值满血复活了,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他一双眸子绽放着灼灼光彩的样子。他笑了笑,声音爽朗:“湘姐,我给你讲个八卦罢。”
我想着方才施以他的一番教导,觉得自个儿此时应该起个榜样作用,是以违心地答曰:“你湘姐对八卦之事不甚感兴趣。”
漆旸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故意拖长了语调,道:“是么?我以为你会很关心你师娘的八卦。”
我心里一抖。师娘的八卦?他什么意思?我师娘不应该是沧弦神君么,尽管她最后成了我夫子的娘。
从漆旸先前的反应来看,他应该不晓得有沧弦这么只凤凰;那他口中的这个师娘,大约另有其人。
当此时,我心中燃起了熊熊的好奇之火。我一直认为自己不大了解师父,一是因为师父他老人家真心不靠谱,不让我了解他;二是因为想了解师父的八卦容易,想了解师父的正事却极难。而我想知道的,正是师父的正事。
漆旸作为早年师父手下的大将军,自然对师父早年的正事分外了解。而且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饶是师父和漆旸这二位爷再怎么不靠谱,也不见得能搞出什么不靠谱的行径。故漆旸虽在口中讲道“八卦”,然依着这个理,此八卦大约贴近正事多一些。
既然是正事,就要以严谨的态度对待;而此正事乃远古一位传奇英雄的正事,那就要以及其严谨的态度对待。我沉吟片刻,庄重道:“贤弟,你且说来听听。”
贤弟同志将双手交叠置于脑后,二郎腿翘得格外起劲儿,动作潇洒不羁,脸上的笑却是真诚,一双大眼睛还忽眨忽眨的。“湘姐,你不是不关心这个嘛,再说了,我们为魔为仙,不能强问别人不愿说的东西,你说对否?”
我一怔,心里气愤,却找不到半分反驳的理由,只干愣着。漆旸瞧见我这副模样,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我顿时感到一代神探的尊严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看来是时候使出青丘流mang的必杀技了——“口无遮拦,嘴喷砒霜,伤敌于无形之中”。我虽然嘴笨,可毕竟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师父损人不利己的本事即便没学到五成,也至少学到了三分。我扯起嘴角笑了笑,心中细细盘算起来。
我冲漆旸微微一笑,此笑虽不能百媚生,但最起码看着很真诚,可以足足地彰显我的诚意。既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曰:“我的观点同你的观点,怎么能混为一谈呢?我不关心的是八卦,可你说此事事关师娘,同师娘有关的事就是同师父有关的事,同师父有关的事肯定是正事,这与八卦何干?况且,我方才教育你莫要强问别人不愿说的东西,可我师父怎么能是别人呢?他确确实实是自己人啊!”
这是我从事侦探事业以来,头一次以如此混乱的逻辑判断事物、说服他人,心中不由得涌现小小的紧张。不过好在我远湘是个见过世面的,才没自乱阵脚,自行把计划搞砸。
漆旸果然被我混乱的逻辑绕蒙。明眼人都能听出我是在胡扯,可见他的文学水平低得有多不靠谱了——比我想象中的委实低太多,他完全是靠强大的战斗力和不一般的智商在我师父的魔爪下存活下来的嘛。
良久,漆旸试探着道:“湘姐,你说得好有道理,我……我竟无言以对。”
我见计策成功,心中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来,快给我讲讲师娘她老人家的秘辛往事。”
漆旸怯怯地看我一眼,犹豫着问:“这种行径,是否算是乱嚼他人舌根?”
我果断道:“不算。此人是我师娘,你是你好友的夫人,便算作咱俩的亲朋好友,不算他人。我们这种行径,叫做资源共享。”
漆旸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我书读得少,你休要骗我。”
我信誓旦旦地点头道:“我为人正直善良,从不撒谎骗人。”
漆旸又神色复杂地看我一眼,复陷入了沉思,大约是在思考这装秘辛旧事要从何谈起。我心中不大安生,总觉得他这一瞥,是极有深意的一瞥,却说不出深意在哪儿。
罢,也许是我想太多了。聪明人总爱想太多。
过了片刻,漆旸幽幽地唤我:“湘姐。”
我反应飞快,立马应道:“你讲,我在听。”想了想,我问他,“贤弟,我那位师娘姓甚名谁?我总得知道她叫什么罢?”
漆旸认真地回想了一阵,“据说我这位嫂夫人生于遥远的极荒之地。故此,我们都唤她远荒。”
远荒。我默念,心道这名儿起的没谁了,跟我的“远湘”有一拼。我们二人一个远荒一个远湘,一个是师父的老婆,一个是师父的弟子,可见师父他老人家兴趣专一,对“远”字情有独钟。
因漆旸是侧身坐着,篝火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是以他的表情我看得不大真切。只见他唇瓣轻启,嗓音低沉道:“远荒虽地位尊贵,可晓得有他这么个人的人却少之又少,我在阵外时就没几个,现在算起来,大约只剩下我和上卿了。当然,你现在也算一号。
“这位嫂夫人我见过几次,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一个真正的美人。我们魔族一向盛产美女,嫂夫人更是在众多美女中拔了个头筹。我每次见到她,都要愣上一愣、呆上一呆——就他那姿色,不消说我一血气方刚的堂堂七尺男儿,就是一个女的见了,也得惊艳非常。更重要的是,她长相妖美,气质却是淡泊,让人不敢产生丝毫非分之想。
“我那嫂夫人不仅壳子好看,里子也完美,是个才女。你看,倘一个人事事都精通,这人便是个大家;倘只在众多艺术中精通一样,那便是个专家;倘样样不精,但每样都多少知道一点儿,那就是个杂家;如果什么都不知道的话,那就是一个……将才?”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出现一丝不确定。
我忍不住插嘴道:“这个将才就是你。贤弟,你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得太彻底了。”
漆旸面颊染上一丝红晕,“这个……这个不是重点,湘姐你无需计较。”顿了顿,“嫂夫人是个杂家,属于杂家中的精英,‘上卿’这个名字就是她给我们魔君起的。上卿护她护得很,用情专一,情深似海,他俩那小日子过得,啧,甜倒一排后牙。”
他突然停了下来。以我听评书的经验,这个时候停下来,多半是为了吊人胃口、求得关注,是以积极地配合他,“后来呢?后来如何?”
漆旸挑了挑眉,“后来?这嫂夫人我只见过几面,对她仅有个大概印象,嫂夫人的后来,貌似是死翘翘了罢。上卿那阵子伤心得要死要活的,待他恢复了活力,又致力于大败神族和提高修为,以便助嫂夫人快快转世。”又困惑道,“那位劳什子沧弦神君,我估计是嫂夫人的转世。可凤凰是上古神兽,上卿就算再怎么法力无边,也不见得能让嫂夫人转世到凤凰身上啊。再者,凭上卿那霸道的性格,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老婆嫁给别人?”
我略一沉吟,道:“此事蹊跷,待你我二人逃出阵后好好问问师父他老人家。”话华,我胸口一阵烦闷,忧心忡忡地看向漆旸。
漆旸亦忧心忡忡地回望我,“得,那就甭问了。”似是自言自语,“但我总觉得有了你,我们或许能获救。”
我问他:“何以见得呢?”
他冲我神秘一笑,“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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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又天马行空地聊了些闲杂琐事。俄顷,我感到一阵困意袭上心头,是以道:“我困了。贤弟,今儿就先聊到这儿罢。”
漆旸难得地明事理,“那好,你且睡着,我去别处逛逛。”
我颔首,尔后补充,“你回来的时候给我找床云被吧罢,我有点儿冷。”
漆旸有些不满,“哎,你要求好多。”
我蹙眉,“你做不做?”
漆旸笑意盈盈地凑过来,“要不湘姐,我搂你睡罢,正好我们二人凑在一起能暖和些。你若觉得男女授受不亲,我也可以变原身出来。”
我顺着他的话联想了一下,立时打了个哆嗦,“……我又不冷了,你快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