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已有两万零七百二十一年。在这两万多年间,除了师父,我未曾和任何人亲近。而似漆旸这样的,不仅和我亲近了,还在初次见面就过分亲近了,这样的人,我还是头一回遇到。
人难免对头一回遇到的物事感兴趣,是以我立时对眼前少年提起十二万分的爱惜;且他换我一声“湘姐”,我理应尽起长辈的责任。我道:“贤弟,你可饿否?”
漆旸头也不回地随口答曰:“我修为高,早就不用吃东西了。”末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莫非是你饿了?我有个朋友,饿了渴了都会这么问我一句,尔后差我去找吃食。”
我心道这小子看着傻,智商其实很高嘛——非常好,我喜欢聪明人。虽然如此,他这一句话却着实把我呛了个够戗。故尴尬地清咳一声,转而幽幽道,“你那朋友,倒是个人才。”
漆旸蹙眉想了想,不自觉地点点头,看起来很赞同我的观点。我长舒一口气,谁料他又眼巴巴的问:“那我呢?”
我咬咬牙,面不改色地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才的朋友,自然也是人才。”
漆旸用鼻子轻哼一声,撇了撇嘴,“你说这话倒是不大情愿。”
我见他情绪低落似是又要不开心,心道和单纯的孩子打交道真心是累,和颜追的老夫子这样的老狐狸打交道虽然惊悚了点儿,却也不至于这样心力交瘁。我瞧瞧漆旸,决定将青丘流mang的风骨气概发扬到底,是以扬起脸,笑靥如花地道:“哪有,分明是你多虑了。”
漆旸冲我瞪了瞪眼睛,自以为这个表情做得极尽狰狞吓人,能够吓倒我这个弱女子。只可惜他所见到的弱女子其实是个女汉子,本质上还是个女流mang。在我眼里,他这副气鼓鼓的模样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可爱,故眸中笑意愈渐愈浓。漆旸并未理解我笑中的含义,只依旧气恼地哼哼道:“不要以为我长得好看就好骗了,我智商其实很高的,你明明就是在诓我。”
我听他把“我智商其实很高”这几个字儿咬得抑扬顿挫,心中发笑——他是继师父之后,第一个敢在我面前自诩智商高的人,可见这家伙的观察力低得有多不靠谱。我猛然收敛脸上笑容,故作深沉道:“既然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你且如此说去罢。”
漆旸大约是没想到我会如此绝情,一张小脸瞬间皱了下来,巴巴地瞅着我。我不理他,他便唤道:“湘姐,湘姐——”
我道:“叫爷爷也没用。”漆旸被我果断的一击伤到,不再言语,背过身去,单薄的身影格外落寞。我有些不忍,却又不得不为了面子狠下心来。
本以为单纯的漆旸会就此落寞下去,谁料过了半响,他开始自言自语地小声道:“你要不比我大,叫你一声湘姐已经很给面子了。”
我耳朵尖,将他的话听了个真切,心中存了耍弄之意,遂提了嗓门儿道:“你方才说什么?我听的不大清。”
“没……没什么。”漆旸转过身,冲我讪讪地一笑,见我眼含戏谑地看着他,又慌忙道,“哎,湘姐,你可想知道我那个人才朋友是何许人也?”
“说来听听。”我道。抬眼瞧瞧漆旸满脸的欲盖弥彰,心情大好——原来耍人这么有意思,怪不得师父他老人家总喜欢耍着我玩儿。
漆旸见我的注意力被他“成功”转移,暗地里长舒一口气——这一微小的动作自然逃不过我的法眼。“湘姐,”他说,“虽然我和你刚认识没多久,也不大了解你,当我总感觉你和我那朋友的行事风格挺相像。只不过你道行没他深。”顿了一顿,“他其实很有名的,比我还出名。”又顿了顿,企图制造点儿悬念,“魔族家喻户晓的英雄,魔君上卿,你可听说否?”
我“啊”了一声,心说师父他老人家的名气,比我想象中的大太多,他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朋友。我决定姑且不自报家门,套套漆旸的话先。以是故意作出一副极度好奇的模样——事实上,我也确实挺好奇的。
这一副求真若渴的模样在漆旸看来颇受用,他得意洋洋地晃了晃头,继续道:“我是他的将军。魔族的江山,是我们二人一同打下的。”
我表示讶异,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同时,又迅速地把他前前后后边边角角都仔细打量一遍——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是做过将军的人啊。
漆旸入戏地叹了口气,又忧伤地道:“我们俩的情谊比银子还坚挺,只可惜,这个不靠谱的家伙后来居然不要我了。”有模有样地吸吸鼻子,“英水之战,玄一那个臭不要脸的家伙设计用法阵困住了我。这个法阵十分刁钻,我试着从里面闯出去,结果非但未成功,反而弄得伤痕累累。我知道我是逃不出这个阵了,就坐等上卿来救我,但是,我等了这般久,却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
若从客观的角度分析,这其实不能怪我师父。当时神族和魔族战况激烈,或许擒住漆旸只是神族的一个陷阱。若师父不来救人,那便牺牲漆旸,换魔族百万民众安稳;若师父来救,神族就会抓住机会将魔族两位首领一并擒住,待魔族大军群龙无首恐慌之至,再将魔族一网打尽。所以师父的做法,乃是最好的做法,只舍弃一人,确保住整个魔族的安宁。
而当战争结束,师父应该是想过漆旸的。当聪明人总会想太多,他或许会以为神族人手段残忍(……),定然不会将魔族的将军留在世上,肯定早早地就将其结果了。由此,他才“抛弃”了漆旸这么多年。
这番推断固然精辟,可我眼下是要安慰漆旸,总不能把这些说出来让他冰冻的小心脏再冷上一把;况且他又不是真傻,还是做过将军的人,这些道理,他又怎会不懂?
我费神地想了想,只是若想将漆旸低落的心情加以疏导,唯有以身作则比这一方法。我定了定神,真诚地道:“你的上卿魔君,其实是我师父。他也曾抛下我不管,我亦痛心过,但今儿听了你的说法,我觉得,丢下人自生自灭可能是他行事的一贯风格。”
漆旸微惊,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说什么?你是上卿的徒弟?”愣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天啊,上卿他居然收徒弟了!这可是开天辟地以来四海八荒的第一奇闻啊。”
我道:“师父收我为徒很奇怪么?他确实是不爱收徒,但也不能用‘第一奇闻’来形容啊。”
漆旸笑了笑,“他曾发誓永不收徒。但凡他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这在收你为徒前从未破例过。湘姐,上卿身上有很多你不知道但极有趣的故事,以后我再同你慢慢道来,左右你我来日方长。”
停了片刻,他又道:“你不必担心容颜衰老。这阵里头没有时间和空间,我初进来时是一副少年人模样,现在仍是那副模样。外头的上卿,怕是已经变成老头子了罢?”
“哪有那么邪乎。”我不满地纠正他,“再者,你湘姐我岂是那般在意容颜之人。相貌于我,一向是身外物来着。”
“能看出来。”漆旸瞅着我,笑得格外含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湘姐,你是我们魔族的同盟罢?我看你道行不是很高,你是怎么突破九重天和武和宫的两层结界,闯到曼珠沙华法阵里来的?”
我惊讶道:“你竟瞧不出我是神族人?”话毕,又赶紧补充,“你且放心,如今六界十分安定,神魔二族的百姓更是友好得很,那情谊,比银子还坚挺。”
漆旸微微颔首,算是回答。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可是我们魔君怎么会收神族人做徒弟?你给他灌了什么刁钻的迷魂药?”
“我到是想在他嚷着要收我为徒时给他灌迷魂药。”我抿唇一笑,道,“你不知道么?师父的九住心已修达专注一去之境,为神为魔全看他个人喜好,而他后来选择了神族。这也是极久之前的事了,贤弟,你被困在这里太长时间了。”
“我知道。但我不晓得我具体来了多久。”漆旸道,“湘姐,你肯定智商很高罢,要不你帮我推导一下?”
他这句话说得非常巧妙,直接暖到了我心坎儿里。我一边谦虚地说着“你小子还算有眼光”,一边思忖着道:“你在外边的时候,我师父他还是魔君罢?后来,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六界最后一只凤凰出世了。这个凤凰不一般,好似天下一枝花,闭月羞花倾人城,成为师父意中人。君问凤凰是何人?她乃女神君沧弦。”
漆旸听得津津有味,含蓄地表示惊讶:“湘姐好生厉害,竟然还会作诗——虽然只是个打油诗。我可是连对对子都不会,上卿以前老说我文学水平低。”又忘我地感叹,“我曾见过无数有才气的文人墨客,但像你这样吟诗吟出相声风格的,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我忍不住谦虚道:“哪里哪里,师父和学堂里的夫子也说过我文学水平低。”又欠嘴地补充,“不过同你一比,我的水平又算是高了。”
漆旸神情忽然变得很惆怅,“这能怪我么?我一介武将,常年在外头带兵,天生就是个莽夫。这世间能有几个像上卿那样文武双全的人呢?”
我几欲脱口而出“遍地都是”,但幸好理智犹在,才没在漆旸的伤口上又撒把盐。想了想,我斟酌着道:“先天上的不足,我们可以后天弥补嘛。你看看我,我原是流mang出身,现在不也成了四海八荒皆有口碑的神探?你文学水平不高,我可以教你嘛。我虽然于文学上的造诣不是很高,但好在夫子讲的东西我全会,其中有几门课业还是拔尖儿的。”
漆旸点点头,沉痛地道:“那又如何?在世人眼中,我不还是个莽夫文盲?”
我忙不迭地安慰他:“我们会多少东西又不是给别人看的,何必这般在乎声誉?”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你也不是小孩子,这些道理早该懂了。我且提点你至此,其余的,你自行领悟罢!”
漆旸继续沉痛地道:“此话诚然有理,湘姐,你且接着讲,让我自个好好反思反思。”
我郑重道:“贤弟保重。”复仔细回想了一阵,方接着道:“师父三次来提亲,无奈沧弦是根针。心似钢铁不为动,神魔二族不通婚。师父为了追夫人,潜心闭关炼修为。九注心达一趣境,弃魔择神显情深。奈何情深缘却浅,沧弦不瞧他一眼。神君自有心上人,嫁作青丘当夫人。师父可谓真悲催,嘿,真悲催。”
漆旸早已从沉痛中恢复过来,听得津津有味,两眼放光。他问我:“沧弦的那位心上人,可是狐帝颜政?那家伙我可一直记着,他曾在我手下吃过败仗。”
“你看罢,闻到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虽然文学水平不够,却是晓畅军事。那颜政帝君乃是神族一位颇受敬重的远古尊神,史书里也极尽所能去赞美,可他却在你手上吃过败仗。”我抓准时机,就事论事,悉心地教导道。
漆旸听我夸他,很开心,弯着嘴角笑了起来,灿烂得一塌糊涂,嘴上确实如此道:“你们神族的正史大部分都是胡扯,不能算数。”
我道:“师父也这么说,所以我学正史都是用来应付考试的,真正往心里去的,全是野史。”想了想,又补充,“我其实不太爱记东西。比起记东西,我更中意推理。”
漆旸表示赞同,“这一点倒是跟我挺像。得,湘姐,我不打岔了,您接着讲。”
“嗯。”我应了声,复问漆旸,“从我方才说的这些,你能大致推算出隔了多长时间罢?反正是段极长的时间,于我这样的小辈神仙而言,都是上古的传闻了。”见他点了头,我续道,“但这并非全部,我在给你讲几件能推测时间的事儿,但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与师父没多大干系,所以我就简单讲讲,不再说的那么详尽了。”
漆旸道:“然。”我道:“沧弦神君同颜政帝君成了家,生了一窝小狐狸,总共六只。最小的那只,已经快十三万岁了。”
漆旸掰着手指细细算了算,又算了算,最后恍然道:“我知道了。”他忽然凑到我跟前,语调似炫耀般,“湘姐,其实我晓得如何算时间,只是懒得算,你这么勤快,不如我把这个法子交给你,你来算可好?”
我心中讶异,嘴上却淡然应道:“说来听听。”
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有什么计算时间的先进法子。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连个粪球都没有,如何制一件计时的工具?他这个所谓的法子,大约不是什么可靠的好法子。
漆旸笑得颇得意,故作高深地吐出两个字:“心跳。”怕我不懂,他又兴致勃勃地补充,“心跳都是有规律的,我们大可以通过数心跳计时。虽然麻烦了些,但确实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也是最好的法子。”
我心道他这个法子倒是巧,正中我软肋。我不动声色地挑挑眉,“岂止麻烦了些?简直催人命,我是万万不会用的。”
漆旸不解:“为什么呀?湘姐,为什么呀?”我耐着性子回答:“太麻烦了。我又不知道要在这里困多久,这么数下去,我会崩溃的。”
他依旧不依不饶,像没听到我所言一般,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我被扰得烦不胜烦,最后终于忍无可忍,索性捂住他的嘴,面无表情道:“我饿了。”
漆旸拂下我的手,目光中划过一丝狡黠,“你看到了,这阵里什么都没有,惟余一片虚无。你若真饿了,就喝西北风罢。”
“这儿连方向都没有,哪里来的西北风?”我小心地想着措辞,试图以激将法将之激怒,“就算此阵刁钻得不像话,凭你的法力,应该不难觉察出这其中的门道罢?你怎会不晓得如何去找吃食?”
漆旸抿着唇,笑得格外含蓄,“湘姐好眼力。”他先是夸了我一句,尔后又耍起无赖来,“你告诉我为何你不愿数心跳,我就帮你找吃的。”
我屏气凝神,“我方才已解释两遍了。”
“我不信那个。”漆旸打断我,“不要以为我看着单纯尤其好骗就糊弄我,我智商其实不次于你。你快说,否则的话,我就——”说到此处,他刻意停往,冲我阴森森地笑了笑。
我把两手撑在地上,身子向后靠,寻了个舒服的坐法,懒洋洋地道:“你不吃东西,身子不会不适;我不行,我修为不够,不吃东西会饿死。倘我死了,你就再也寻不到缘由了。”
漆旸呆住。我合上眼,表面淡定地一塌糊涂,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这小子倒是实在,三言两语就被唬住,或许于他而言,恐吓法总比激将法见效快。
良久,我听到漆旸叹了口气,他似乎是认命地道:“那……好罢,我去给你找吃的。湘姐,阵里头不大安生,你且在原地好生待着,我去去就回。”
话毕,他身影瞬间消失。我晓得他是用了移形换影的法术。我的旁边,唯留他用法术升起的一堆篝火。
我看着篝火,不由自主地牵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