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过去了多久。我早已被折腾得五感尽失,意识全无,这当儿好不容易恢复了意识,心中填充的是满满的恐惧——天知道那个丧尽天良的刁钻法阵又会琢磨出怎样的非常疼痛来折磨我这个善良的小神仙。
然出乎我所料,想象中的剧痛并未出现,反而有个清冷的东西贴上了我。我心中狂喜,总算不用丢脸地无辜痛死了;更令人振奋的是,我总算恢复了感情。看来这个阵还不算太缺德,它还是有点儿良心的。
虽是狂喜,我却丝毫不敢放松,毕竟阵里存在着极大的不稳定因素。立时打起精神,睁眼看向四周,企图打探周遭的情况。不幸的是,除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黑暗,我啥都没瞅着。
身后的清冷物什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我条件反射地一惊,赶忙翻身离开清冷物什,躲得远远的。隔了半晌,四野里想起东西摩挲的飒飒声。我笃定发出声音者同触感清冷者是同一物,心道这东西还真是阴魂不散,倒是个坚韧的主儿。只可惜,我冷笑,这坚韧用错了地方。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攒足劲儿向前冲去,想到左右在这种地方都看不见东西,干脆闭了眼盲跑。一鼓作气冲出几丈远,脑门儿突然撞上个坚硬冰凉的东西。我躲避不及,跌倒在地,一睁眼,正好对上两个泛着幽幽绿光的奇怪东西。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是以将眼睛闭了片刻。再次睁开眼,发现那东西竟还在,且冲我眨了几下。这回我看清了,这是一双……眼睛。
我一个哆嗦,坐着往后爬了几步。倘对着我的东西果真是双眼睛,那我面前的家伙,恐怕就是曼珠沙华法阵所封的正主。这可是大事,乖乖,要命了。
绿光眼睛很通人性,许是察觉出我的恐惧,并未靠近我,只杵在原地不动。我估摸它是定住了,或者这东西是个死物。正想琢磨个稳妥法子离着东西再远点儿,我面前悄悄显现了几星幽幽的光点。
光点并不如何亮,数量也没有如何多,但对于照亮长着绿眼睛的家伙却已足够。我斜眼瞧着那家伙,只消看一眼,便惊住了,身子动弹不得,思绪全然打断。
这家伙,生着一双森森然泛着幽幽绿光的三角眼,身上覆着一层霸气冷厉的鳞片,体型是我的好几倍。它傲然直立,犹如王者一般,两眼直勾勾地打量我;而不才在下本神探,则非常荣幸地成了它的盘中餐。
这个家伙,它其实是一条巨蟒;不,它其实是一条体型庞大的,眼镜王蛇。
眼下的状况,乃是一人一蛇的对峙。
我从前在青丘做流mang和人打架的时候,每每遇到体格极尽壮硕的汉子,都会认真地考虑一下同对方打架的风险, 诸如我的胜算有多大、我若败了会有多惨等等。而此前此景,我却全然没有功夫考量这些,我考虑的,是我会在几招之内被干掉,我会死得痛快还是难过。
或许我会被一招击毙;倘真如此,我会痛快地一命呜呼;被这么个厉害的家伙给一命呜呼,倒也不算如何丢人。
但眼镜王蛇似乎不打算动我,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恰逢此时有怡人的凉风吹过,我心中登时放松了些。放松倒不打紧,只是我紧张了太久,一旦放松,身子就容易瘫软下来。
我果真倒了下去,竟再也起不来,意识也渐渐消散了去。再度昏迷前,我猛然想起,我最后看向蛇的那一眼,它早已不在原地,我感觉到的凉风,其实是蛇吹过来的。
————
我从未想过我会第二次醒来。但既然醒了,就要牢牢把握生的机会,万不可负了刁钻法阵难能可贵的良心。
青丘有个传说,说是猫逮着耗子不会立刻吃掉,而是在掌中玩弄,待耗子被折腾得奄奄一息,再食之。我所担心的,就是眼镜王蛇待我如同猫耍耗子般,故迟迟不肯睁眼——蛇的智商肯定没人的智商高,它肯定以为我未醒;我若不醒,它必然不会费尽心思地折腾我。
如此想着,心中明快了许多。同时竖起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听听那大蛇在我旁边与否。若然,我就继续躺这儿装死;若不然,我就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尔后撒丫子开跑。
周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心里一颤,面上却波澜不惊,装死装得格外敬业,意图在这一行业上闯出个名堂来。窸窣声渐渐远去,我刚打算偷偷看看眼睛王蛇的去向,倏尔就感到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擦着我的耳畔划过。
心中长吁一口气。我心道幸亏我这回反应慢了几分,否则就要栽这儿了。
隔了片刻,又有东西来杵我的脸。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悲哀地感慨装死也不是桩轻松活儿,我这半吊子的演技还有待加强,有时间该去趟裔文岛找师父他老人家切磋切磋。
想到师父,我心中悲哀更甚。
碰我脸的东西一开始只是轻轻地杵几下,后来愈发得寸进尺,力道渐大,杵得我腮帮子生疼。而这触感,怎么感觉都不像蛇皮,反倒是像人的爪子多一些。
我瞬间就火大了,心说你二大爷的,你个无名小卒竟敢披着蛇皮来吓唬姑奶奶,还兴致勃勃地占着你姑奶奶的便宜,真真是不要命了!人一火就极易犯傻,我也不管小命能不能留得住了,猛一睁眼从地上弹坐起来,同时单手握住杵在我脸上的手猛一发力,向后一掰。
不料手的反应快于我,在我发力之前就反握住我的手,固定在半空中。我挣扎了几下,均是动弹不得,便明白这回遇上狠角儿了,当下便做好了决一死战鱼死网破的准备。
我杀气腾腾地看向手主人,却在看到那人的容貌时,懵住了——哪里有什么披着蛇皮的无名小卒,这分明是一个英姿勃勃、一表人才的翩翩少侠!
我说过,我一向对人的美丑不大计较,可眼镜王蛇和翩翩少侠的差距还是略大了些,让人一时间接受不得。多亏我定力好,十分见过世面,才没闹什么笑话出来。
少侠目光清澈,一双美眸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同时又含了点儿委屈。我心下了然,这是一个单纯无害的少年,值得一交——作为侦探,且是个颇有成就的侦探,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从来没出过差错。
我亦灿烂地笑着回望少侠,温柔地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少侠不语,只是望着我的眼神更加委屈。我顺理成章地得出了个荒唐的结论:“少侠莫不是不能说话?”
他仍不说话,水润润的大眼睛继续满含委屈地看着我。我纳闷,这家伙不是哑巴,却又不说话,他想干什么?一时间,我竟无从接话,气氛好不尴尬。
需知我虽乍看上去是个好欺负的,骨子里却不是什么善茬。我上了九重天,受天上的条条框框束缚,又恐言行失义惹了某位不好惹的神君得不到好果子吃,故一直收敛性子,小心行事,大自然本性竟在这七百年内被生生封印;但我身体里淌的是流mang铁柱的血,行事理应带着青丘流mang的风骨。如今到了这等鸟不拉屎的地方,可以不用受九天规矩的约束,好好回归大自然本性,此等妙哉机会,我岂能错过?
我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去掰被少侠握住的手,打算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结束尴尬。不想,少侠竟将我两只手一并握住。我顿了片刻,尔后反应过来他是拂了我的面子,还顺便占点儿我的便宜,便更加火大,决定骂他个狗血喷头,好好发扬一下青丘流mang的优秀风骨。在我的满腔怒气,却在对上少侠楚楚委屈的神情时瞬间冷却下来……我承认我败了。
我吸吸鼻子,垂下头,待再扬起脸来,脸上挂的是与少侠如出一辙的委屈神情。少侠不知我演技好,只以为我是真的受了委屈,慌忙地松开了我。我揉着一双微酸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却又转瞬即逝,轻声道:“我叫远湘。”
少侠眸中划过喜色,咧开嘴笑了笑,道:“我是漆旸。”
我心中异样。他说“我是”而非“我叫”,好像“漆旸”是个很出名的名字,我本就该知道似的。这样的话,未免有些骄傲狂妄。
但他除了好看,似乎就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了。或许他并非天性骄傲狂妄之人,他只是单纯,习惯了这种用法,却不晓得这种用法的含义罢了。
漆旸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柔柔地唤:“湘姐——”
我立时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我生平头一回听到这般甜腻的尾音,即便亲近如师父唤我,用的也不是这么个唤法。小心地咽了口唾沫,我道:“这位兄台你我大约刚认识罢,湘姐这个称呼,未免太……”
话未说完,漆旸就愤愤地打断我:“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刚认识?你怎么连救命恩人都不记得了?”
我将他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遭,得出了个堪称完美的结论:“少侠功夫真真了得,救我于可怖眼镜王蛇之爪下,小女子感激不尽。”
我自觉这一番话说得很到位,遂满心欢喜地等着漆旸重绽笑容,谁料他竟更不开心了:“眼镜王蛇可怖么?我的原身哪里恐怖了?分明就很帅气!”
我“啊”了一声,心说真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林子大了,果然什么鸟都能在里头吃喝拉撒。嘴上却是亡羊补牢地哄着心思单纯的少侠:“恕小女子眼拙,竟看错了少侠伟岸的原身,太不应该了。少侠神武,岂能与‘可怖’二字同语?”
这话听在漆旸耳中颇受用,他脸上的生气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瞧出这漆旸是个藏不住话的,他有时闭嘴不言,不过是为了气气我,吊一吊我的胃口罢了——否则尴尬了那么久,他也不会在我自报姓名之后,又积极地报出自个儿的名字。小孩天性,不必深究。
果不其然,漆旸眨眼看了看我,方才慢吞吞道:“你是误闯了曼珠沙华上的法阵罢?我跟你讲,那个阵十分刁钻,里面挺安稳,入口处却是腐蚀性极强,寻常人若闯到那儿,只怕连骨头渣渣都剩不了。”顿了一顿,有些骄傲地道,“幸亏我法术高强,才活蹦乱跳地活了下来。我是在出去溜达的时候碰到你的,见你挣扎得痛苦,都快挂了,又想到这阵里这么久都不见个活物,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正好能陪我玩儿,就将你救了下来。”她又换上一副委屈的神情,“虽然我救你的绝大部分原因是为了能有个人陪我玩儿,但我总归是救了你,即便没有功劳,不也还有苦劳?你倒好,见了我这个救命恩人一点儿都不感激,真真是把我给刺了个透心凉。”
我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委。莽撞了救命恩人,是我唐突了。抬眼瞧瞧伤心不已的漆旸,想安慰他却又无从下手——天知道我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我叹了口气,想模仿师父教导漆旸为人处世的道理,告诫他人生在世不能沉浸于悲伤中,开开心心最重要,故而道:“漆旸兄台,我觉得……”
“什么都别说了。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事实。哼。”他幽怨地道,“湘姐,我不开心了。”
我:“……”
——我说什么了?好像没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