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意识恢复,睁开眼,本神探的第一反应是刺探周边的情况。我瞅着天花板,发现此地并非玄一的寝殿,是以惊出了一层冷汗,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眼睛又细细扫了一圈,发现这里是我自个儿的小窝,心中的大石方才放下。
我揉揉太阳穴,拍拍脸,这才找回了全部神智。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回来的?回来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又是如何昏迷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唯一记得的,是那段若有似无却又刻骨铭心的心痛感。
心痛。思及此,我倏忽茅塞顿开。限量版话本子为何能成为限量版?因为它写出了公子小姐们的心痛。我若能巧妙地把心痛和阴谋论融合在一起,那一定是一篇旷世名作。
眼里有精光一闪,心中已了然思路。我细细构思了几个时辰,尔后找了纸提起笔,开始创作我人生中的处女作。
我向例做事专注,此时写起故事,便自觉将其余诸事抛到脑后,也就不急着回想先前的事情。待我写完,已是夜色阑珊,朗月当空。瞧着铺了满桌的稿纸,胸间满是成就。我不自觉地咧咧嘴,心道能在恁短时间里创作出旷世的不朽佳作的神仙,四海八荒里也就本神探一人了。
这篇巧妙融合了心痛感和阴谋论的旷世不朽佳作,未来的限量版话本子,它是这样的。
相传有座山,山南有姊妹四人,名曰大姐、二姐、三姐、幺妹;山北有兄弟三人,名曰大哥、二哥、老幺。好巧不巧的是,这七人均是人中龙凤,又入了同一学堂读书,日子过得很是和气。
学堂里,有个年轻俊朗的小生。小生爱慕二姐,刚好二姐也意属小生,两情相悦,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和和乐乐,十分快哉。不久,学堂里将要迎来升级考试,二姐恐小生因谈恋爱落下课业,忍痛割爱、大义凛然、毅然决然地和小生分了手。她独自一人把血泪吞入腹中,自以为所做所为十分明智。
诸学子的升级考试均很成功,只不过小生与四姊妹三兄弟被分在了不同的书苑。二姐见小生课业稳定,便想同小生和好;无奈小生已有了新的意中人,不再理会二姐。二姐心伤,却只能把心伤默默扛着,虽是受了自家姊妹的开导,却仍解不开心结,放不下过去。
三姐意属老幺,但老幺是个风流的公子哥,三姐一直没有胆量向心上表明心意。适逢此时老幺相中了幺妹,一日三回地给幺妹送吃食,并分外积极地跟在幺妹身后做牛做马。幺妹倍受感动,自然而然地和老幺在一起了。
三姐见自个儿心上人和自家幺妹凑合到了一块,觉得破坏人家很不好,是以自行将这段情痛苦地了断,只将这个郁闷心结同一向嘴严的大姐讲了讲。大姐开导了三姐一番,并保证绝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老幺念及同窗之情,对二姐的颓废实在看不下去,遂三番五次地开导二姐。二姐决心尝试下摆脱颓废的新法子,决心随便找个人表白以转移注意力。她这一随便,就随便到了二哥身上。
同二哥在一起后,二姐惊奇地发现,她同二哥相处时非但忘不了小生,反而想其想得更甚;倒是同老幺一处嬉闹的时候,脑中小生的影子渐渐淡化。于是乎,二姐升华了:她竟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自己的四妹夫。至此,二姐愈发精神不振。
向例远离风月、清静无为的大姐终于情窦初开、动了凡心,她的心上人乃是同窗的二哥。同三姐一样,大姐性子腼腆,不敢去表白,是以独自辛苦地支撑着这段艰苦卓绝的单相思。
二姐觉得同二哥实在相处不开,便向二哥提出了分手。哪晓得二哥竟是对二姐动了真情,日日想念二姐却又不得,整个人便颓唐下来。二姐被扰无奈,故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经历同心理历程同大姐说了一说。
三姐近日和大哥愈发相处得欢,她又有了新的意中人。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哥有青梅竹马,同三姐的相处完完全全属于同窗之间的正常相处。三姐的又一段情就此告终。由于内心苦涩,她亦将此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大姐。
执着的二哥向二姐告白过无数次,均被二姐以“汝不了解予”拒之门外。二哥就想着从二姐身边挑个好说话的人,了解了解二姐。他一挑,就挑到了大姐头上。
大姐一向意志坚定,本不想将二姐的兴趣喜好告知旁人,奈何二哥过于执着,大姐被扰得烦不胜烦,遂挑了些不大要紧的事同二哥说上一说。打这以后,二哥常常找大姐询问有关二姐的事,但更多的是讲述自个儿的心情,求以理解和开导。
同心上人的交流一下子多了起来,大姐高兴不已;转念想到同心上人的交流大多有关另一个女子,大姐心中又满是酸涩。她想,无论二姐和二哥能成与否,她都该放下了,只要他们能过得开心,怎样都好。她仍开导妹妹们,开导二哥,年年岁岁,尽心尽力。
——我们爱的人,他们的目光,始终在别处。
某天夜里大姐躺在榻上无聊,便将近来发生的事儿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遭,又过了一遭, 猛然间得了个惊人的发现:她山南一脉同山北一脉的渊源当真不是一般的深;山北老幺是个有两把刷子的厉害家伙,竟先后三次将自个儿三个妹妹的芳心哄了去,他究竟何德何能?想及老幺,大姐在榻上翻了个身。她倒不觉得老幺有多好,反而有些许厌烦。
山南一脉同山北一脉的恩怨纠葛,只有老幺与幺妹的情修成正果,旁的人均孤独终老。这便是生活,悲喜春秋,分分合合,到头来,不过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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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容易绣花难。我一向以为编故事是个轻松活儿,但等自己尝试写了话本子后才惊觉,编故事写故事其实并不若破案轻松。
将散乱的稿纸整理好,又把密密麻麻的黑字草草过了一遭,确定没什么太大的漏洞,才将纸打包差个小仙娥给颜追送去。忙完后,我舒展身心往椅子上一靠,方才感觉到身心疲惫——忙了一天没怎么吃饭,又同晌午突然窜出来的心痛感斗了一斗,说不疲惫才是怪哉。
径自斟杯茶发呆了片刻,我终于有工夫回忆今儿乱糟糟的中午。想了有足足半个时辰,却未能想出一星半点儿的所以然,反而想出了头疼的病根。被迫无奈之余,我只得甩出多年的看家本领:推理。
记忆有时会撒谎,因为它可以被客观或主观因素更改;但我的推理却永远不会骗我。我的推理多好呀。
在那段空缺的记忆之前,我应该是给玄一送饭去了。我给玄一送饭送了两个月,一直没出现什么纰漏,能借着送饭弄失我记忆的事情,莫不是玄一突然犯病,又饮了我的血?
我迅速窜到铜镜前,解开领口上的两颗扣子照了照,果然看到两行清晰的牙齿印。嘴角不由得牵出一抹苦笑。
在玄一吸食我血时,大约是失血过多导致幻觉的缘故,我生出了心痛之感;却也因祸得福,参破了从前未曾参透的机关。但这参破机关的代价于我而言似乎有些大了。我深吸一口气,心中不由得有些烦躁。
微凉的夜风顺着半开的窗子摸索进来,吹得我灵台清明了几分,又清明了几分。我忽然想到我最近的心态着实不稳,时常发怒,这委实不是什么好兆头。师父曾教导我,我们为人为仙,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心态;心态好了,整个人的身心修为自然也就好了。
以师父的经验,诸多心情中最难控制的便是怒火。一般来讲,控制愤怒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自行调节,自行控制,此法多适用于情操高尚自控力佳者;一种是转移注意力,此法适宜各行各业各类人群。我虽然情操高尚自控力佳,但因今儿身心极为疲惫,故此决定换换口味,试试第二个法子。
要如何转移注意力呢?呐,我给别人做了那么多美食,自己却未能尝到一星半点儿,不如,我做顿好的来宽慰宽慰自己罢。
既然是宽慰自己,就要合自己的口味,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好巧不巧的是,我这张向例坚强的嘴今儿竟发了犟,想吃花糕。花糕嘛,当然是新采的花味道最佳——得,宽慰自个儿还得费力地跑趟腿儿,真真是悲哉悲哉。
武和宫很大,结构也偏复杂,但想迷住聪明至斯的本神探,难也。我左拐右拐,寻了处较偏僻的花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只消一闻,我就能闻出都有什么花。可,似乎也有些奇怪。
少了一味花香。这便意味着,这里有一种花是没有味道的。当下,我心中燃起一股熊熊的热火。我心到今儿就是你了,甭管你是何方妖孽,都得乖乖跟老娘回去做成糕。
四下望了望,目光无意中被一抹耀眼骄傲的红吸引了去。我看着那抹红,有些呆,心中之感同那日看到师父为诓酌feng魔君而在我脸上变出的美人容颜无异。两者之间也存在些许不同。美人容颜毕竟只是个漂亮的壳子,可这里头的物什还是我自己的;还是那抹红却是天生的妖冶清冷,壳子里子都是它,如此一来,就产生了勾人魂魄的神奇反应。
这抹红我认识。它叫曼珠沙华。
师父曾在给花浇水时悉心教导我,说花都是通灵性的,曼珠沙华美则美矣,寓意却不怎么好,丫头你姻缘簿向来不靠谱,是以日后瞧见它还是绕道走罢。诚然,曼珠沙华只是个寓意不大普通的花,无论怎么不普通,却只是花,但眼下这一抹大红,给人的感觉却极尽不同寻常,甚至于有些诡异了。
以我多年破案的经验,我敢断定,这花里头一定藏着某种见不得光的东西,只不过被一种刁钻的法术封着罢了。然里面藏着何种物什,如何藏的这种物什,恕我仙术不佳,尚且看不出来。
我一向是个善于自控的,但这曼珠沙华过于奇异,竟生生将我这个善于自控的魂魄勾了过去。此时此刻,我头脑昏沉,早已将采花做花糕的活儿抛诸脑后,一心只想着去那抹大红旁瞧个究竟,眼里也只装着红艳的妖娆。手指轻轻抚上花瓣,正欲将花瓣放在指尖好好摩挲,指尖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瑟缩了一下,天灵盖瞬间被打通,清醒了。
我清醒后的第一反应自然是远离这个是非之地。还吃什么花糕,喝西北风算了。一边在心里想着,一边屏气凝神地往后退。可,也已经来不及了。
以曼珠沙华为中心,花园里出现了一个泛着幽幽光芒的阵法图案,我被困在阵中,动弹不得——这本是件让人恐惧的事儿,其实如果客观地分析,娇美的花儿配着清冷的阵,倒还挺耐看。我惊讶于我居然能以此种镇定在此种危急场合开小差,尽管这小差只有一瞬。那一瞬过后,周遭陷入了无边永恒的黑暗。
灰暗、空洞,无边的虚无将我包围。凭直觉,我以为我掉到了曼珠沙华所封之物的那一头,为阵所囚。这里似乎没有时间空间,可是人无觉无感,倘这么无觉无感地没有时间下去,倒不失为一件美事。可惜虚度光阴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又不是清静无为的玄一上神,若真这么清静无为下去,迟早要清静出毛病来,还不如直接了结了我。
刚一这么想,头脑中倏忽爆发出一阵剧痛。众多痛感之中,唯头疼最为痛苦,更何况此时还疼得这样剧烈。我紧紧咬住下唇,能感觉得出唇被咬破,却尝不到半分血腥味儿。
头中疼痛骤然停止。我舔舔嘴唇,刚松一口气,疼痛又促不及防地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如刀剜,似凌迟,撕心裂肺,痛苦不堪,伴着阵阵尖锐难忍催人命的头疼,真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不如死的例子。
手脚都不听使唤,唯有一张嘴可以动。我发了狠心,想试试九重天上小神仙们常挂在嘴边的“咬舌自尽”。不料狠狠地死命咬下去后,只有舌的痛,并无半分魂归西兮的征兆。
我欲哭无泪。想尽快结束性命都不行,莫非只有乖乖等着被痛死的份儿?我不甘心啊!
呜呼哀哉。本神探生平无甚太大功绩,但和普通人一样,我也是有梦想的。一是在破案事业上雄赳赳气昂昂地杀出个名堂,风光四海八荒,造福天下苍生;一是在事业上尽心尽责,鞠躬尽瘁,最后光荣地死在工作岗位上——即便不能如此,至少也不要差太多。可为花糕跌入法阵、无辜痛死是怎么回事?我才不要这么丢脸的死法!
身上疼痛愈来愈烈,脑中阵痛渐渐加深。我感到滚烫的液体从喉头涌出,却尝不出味道——想必在这虚无的阵法里,除了疼痛,大约什么也感觉不到了罢。真不知这里面困的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怪物,竟要这般残忍地对待。
疼痛将意识击得渐渐消散,却又屡次在我将欲昏睡之时,用更猛烈的痛将我唤醒。估计再这么下去。我向来最引以为傲的超级大脑怕是要毁了。
我也许真的要这么丢脸地死去了。我愤愤地想,继而试图模仿师父的口气安慰自己:能在将死时得出恁多深明大义的感慨,我果真是个有志之士,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不虚此生,不虚此生呀,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