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医术。不仅懂,还很精——无甚稀罕,毕竟我智商高嘛,多会几门手艺很正常。我写了张补血的方子自行调理,略一踌躇,又取些药材烹了小半锅养生的粥,差木鸽给玄一送去。
我不晓得玄一见到药粥时会如何想如何做。调粥的时候,我只是个大夫,医者仁心嘛,我自个儿尽了力就好。
托“风寒”的福,我这几日安生修养,没有捞着机会处理武和宫的杂务,乐得清闲,遂开始研读起那几拆话本子。
这几拆话本子我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觉得只是故事,无甚趣味,倒不如犯罪史书读来有趣。但好歹有句古话曰“书读百遍,其意自现”,也许我再读几遍,就可研究出个成果。
几拆话本子中有一折被特意标了重点,据说是限量版,金贵得很。这折金贵的话本子,它讲的故事是这样的。
村友一女,名曰小骨,天生异数,遭人唾骂。小骨的一生可谓是丰富多彩,拜了长留掌门为师,得了某阁阁主及魔族魔君的爱慕,无奈她心里只揣着自个儿的师父。师父身中剧毒命不久矣,小骨为了师父,上过刀山下过火海,经历了从乡下野丫头到人人骂之的邪乎妖王的旅程。小骨一生为情所困,某阁阁主为她而死,魔族魔君为她而死,最后,她被自个儿的师父一剑刺死。
话本子旁边列着满满的批注,说的无非是这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云云。这个说法于本神探委实很难理解。在本神探看来,这个传说中极凄美的爱情故事,其实是个惊人心魄的谋杀案。
相传有这么一个人,我们姑且称之为小明。小明是个有鸿鹄之志的伟男子,有着统一天下的远大志向,却又忌惮着某阁阁主、魔族魔君、长留掌门的势力,是以勘测天命,从民间选一红颜祸水,间接逼死了三位巨头,又借人之刀将祸水杀之。当然,小明最后也没能坐上三界共主的位子,正应了古话“恶人必有恶报”,非常符合九重天上广为流传的戏文的情节。
想通后,本神探大为震惊——推理如此完美,说明什么?说明我并非旁人所想那般情商很低,我的情商其实很高的。
我带着这番完美的推理找了颜追。昔日的夫子也很惊讶。从他的表情,我知道,我的推理一定全数正确。
心中高兴了几分,遂喜滋滋道:“上神,我的情商其实并不如何低,我没负你和我师父的一片苦心。”
听到我的急切呼喊,颜追方才从极度惊讶中回过神来,“你你你……”你了半天,也没能你出个所以然,便叹了口气,“罢,到底是圣君调教的徒弟,行事同旁人却乎有所不同。这些话本子你且收着,回去之后,好好构思,写个话本子出来拿给我看看。”
我用侦探高度的智商想了想,得出了个惊人的结论:“上神的意思,是要我自个儿编个话本子出来?”连忙摆手道,“这恐怕不妥。我才刚看话本子没几日,这个时候写总有些急迫,怕是不出好的效果, 要不,再缓缓?”
颜追的额角跳了跳,半晌才道:“因人而异。远湘你是个极聪明的,咱们高智商的神仙不用走普通神仙的路线,直接跳级去写话本子也是无妨的。”
他这话说得我很受用,我想了想,点点头,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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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话本子这种活儿乍看上去很不容易,实际上……也确实很不容易。但若仔细想想,既然连限量版的话本子都藏着一个阴谋论在里头,其他的话本子肯定也八九不离十。故此我只要写个牵人心肠的阴谋论就成了。
无论是写一个阴谋论还是设计一个阴谋,于侦探而言都是极容易的事。但要在阴谋里添点儿男女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冥思苦想了半宿,倏忽觉得这么思考很费精力;我既已苦苦思索了好几日,再想下去,恐身体要吃不消,诚宜适当休息,劳逸结合,养足精力,再去奋战。
以是次日一早主动找到括奚,云以一番“休息足矣,可继续投身九重天的伟大建设”作开场白。这一志向远大的感慨很合括奚的意,他满意地点点头,神情中带着感激,“远湘,你可知帮了我的大忙?”
我一愣,心突突地跳。他这是正话反话?不及我反应,括奚续道:“玄一上神处的那药粥,可是你做的?”
我不知他要做什么,僵着脊椎骨点了点头。他眉眼间是难掩的喜色,道:“上神他一直都不怎么用膳——虽然以上神的修为已无需进食,但吃点儿东西调理身子总归是好的。你那碗药粥看着平淡,却很合上神的意,上神给一口不剩地吃了进去。”
我一听,立时自信感膨胀,谦逊道:“能帮助上神,乃是小仙的荣幸,上神喜欢,小仙不胜感激。”
括奚笑笑,向例板着的脸亲和了许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全职侦探,从不晓得你晓通厨艺和艺术,快同我说说,你这两项手艺,是何时练就的?”
我一本正经地瞎说道:“都是师父教得好。我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是师父调教的功劳。俗话讲,名师出高徒嘛。”
这话说得有些违心。师父一向以不靠谱自居,并扬言要把这一特色发扬光大,确实称不上“名师”;我也仅是在极想念他时,才会把他的形象在心头放大供奉起来。
括奚颔首,赞同地道:“诚然。远湘,你是聪明人,”声音压低了些许,“你一定觉出了上神的病色。我瞧他喝完你那碗粥后,气色好了不少,不如你再做些,定时定量地给上神送去?”
我心里“呵呵”一笑。一碗药粥能见效这么快?一碗药粥能调理玄一的上古神衹之躯?只怕是因了我血的缘故。心中虽是如此想着,唇角却是笑意微漾,眼神看起来分外真诚,“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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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寒”已然痊愈,我又扛起了从前的活儿,帮衬括奚打理武和宫的大小杂事。我脑子活,点子多,身手好,加之近来括奚对我的印象愈来愈佳,故而业绩噌噌猛涨,得到武和宫里大小仙君仙伯仙娥的一致好评。
闲暇时,我会变着法儿地做些掺着补药的美味儿给玄一送去——倘做的多了,剩下的就分给宫中仙僚,好让他们也尝尝鲜。须知做饭调药这档子活儿同破案一样,需做到绝对专注,方可达到理想效果。这样一来,我思索话本子的时间只能挪到睡前饭后。
甄wu对我有中恳的评价:“远湘虽仙术不佳,但却极努力,做起事情格外专注。我就是喜欢她这点。”
除去不大妥当的最后一句话,我对甄珸中恳的评价还是很赞同的。这当儿,我一边专注地思量话本子,一边专注地给玄一做饭送饭,连续俩月,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比伺候我亲师父还勤快。
我每次都要等着玄一把饭吃完再离开。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趁机瞧瞧他的脸色,揣摩他的病症,满足我身为医者的好奇心。
这活儿有些艰巨。玄一是个不善外露感情的,想从他脸上瞧出点儿什么来比见师父一面还难。我坐在他对面,同坐在一块石头对面无甚区别。
我常常产生一种把他解剖了的想法。却又随即一个哆嗦,打了个冷战。
心中细细掰数,忽见玄一抬眼向我望来。我迅速而且镇静地低下头,同时感觉到自己方才的逾越。玄一上神那般尊贵的尊神,岂是我能任意窥视、妄加揣测的?
玄一从广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上和口边的油渍。我颇有眼力见儿地过去收拾碗筷,轻垂着头,不再看他一眼。一边收拾着,一边在心中考量起两件要紧的事。
第一件,便是我为玄一做牛做马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但我的月俸却一直没见长。这一件事,足以让自己在浮想联翩的同时倍感辛酸。所幸我不是那般计较的人,虽上头发下来的月俸看着就可怜,却不足以影响我的好心情。
另一件,就是玄一经我手调理这么久,不仅没见起色,反而更加病态。这是鼎鼎重要的大事。若玄一被我调理到一命呜呼,神族岂不是要少一位传奇英雄?我岂不是要摊上大事,基本了?诚然我有个后台硬的师父能帮我担些过错,但倚傍他人的名头行事绝非我的风格。
此事事关重大,需得仔细斟酌。
碗筷拾掇完毕,我端着家伙后退几步,低垂眼眸道:“上神,小仙先行告退。”同时竖起耳朵,听着玄一的动向。可听了半天也没听到什么动静。我心中奇怪,玄一又长架子了?罢,长就长罢,他这架子同我师父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偷偷抬眼去瞧玄一,就见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如若更贴切地形容,便是惨白,再配上呆滞混浊的双眼,有如鬼魅一般。
看他这幅模样,我心里本能一慌,手一抖,碗筷差点掉到地上。幸而我身乎矫健反应奇快,才免于一场悲剧——这副碗筷可值不少银子呢。
碗筷被我这么一折腾,难免发出些声响,引得玄一转头向我这边瞅。他动动嘴唇,口中吐出轻飘飘的两个字,声音沙哑:“茶绯……”
茶绯?我蹙眉。这应该是个名字,但具体是什么物什的名字却无从考证。倘这是个人名,搜索的范围就会小许多。玄一此时的状况,属于神智不清;能让神智不清的玄一无意间唤出的名儿,大抵是上古时期让他吃了败仗的某位大神,因玄一好面儿,故对那场败仗刻骨铭心、念念不忘。
古时出名的大多是些男子,能让玄一吃败仗的也只有男子。而这茶绯,听着却是个女子的芳名,所以我猜,这么个让玄一念念不忘的人,极可能是他昔日的情人。
事情有些许奇怪。玄一的情人,不是颜晞上仙么?是他背着颜晞找了妾,还是他在颜晞之前,有一桩不为八卦所传的纠心情史?
若果真如此,我或许要出趟远门,从师父处借来上古八卦百科全书一用。
我瞅瞅玄一,露出个笑容,施施然转过身,正欲不留一片云彩地离开,忽感到一个凌厉的掌风袭来。是玄一。可他为何要伤我?我灵巧转身,避开了与那刁钻一掌的正面冲突,却还是被旁侧的余波击到,摔倒在地。手中的碗筷亦一并掉落下来。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陶瓷碎片,吸吸鼻子。它终究还是碎了。只感慨了不过眨眼之间,我又撑肘从地上弹起来,试图寻个妥帖的出路。却不想玄一反应奇快,抢先一步堵到我面前。当是时,我只感到一团黑影兜头罩下,继而又被一股大力扯得跌入黑影中。
额头不自觉地沁出冷汗。我十分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眼下是白天,午时刚过,这要是被不小心路过的什么人瞧见,且正正当瞧出了什么误会……未容我多想,玄一突然紧紧勒住我的腰,伸手解开我领口的两颗扣子,唇凑到我的颈上张嘴就咬。我蹙眉,倒吸了口凉气,心里头开始不受控制地骂娘。
玄一这病犯得……还真不是时候。他爷爷的。我咬牙切齿地恨狠想着,两手紧握成拳。这玄一,分明是在变相地辱没我的尊严。
神志不清的玄一跪坐在地上,我被他带得重心不稳,手本能地扯上他衣角,这样一来,我便被他全数困在怀中。我吓了一跳,灵台澄澈一片,背后汗如雨下,此种姿势,不引起误会倒是有鬼了。
又咽了口口水,喉咙上下滚动。大约是不满我的乱动,玄一加在我腰上的力道重了几分,薄凉的唇停止吮吸血液,转向在我脖颈上游走。我被他搞得太阳穴突突跳,身子一阵酥麻,鸡皮疙瘩层层起。身体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方才的愤怒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许是察觉到我的异样,玄一手上的力道轻柔了不少,又在我颈上挑了外顺心的地方,温柔地咬了下去。我头皮发麻,闷哼一声,倏而感到四肢无力,整个人竟瘫软在玄一怀中。当时的感觉,啧啧,我只能用四个字儿形容:心惊肉跳。
玄一缓慢地饮着我的血,还不时地吧唧吧唧嘴。我心中哀嚎,上神啊,您这样,倒不如一刀了解我来得痛快。
他一边小心地吸我的血,一边轻声呢喃着:“茶绯,茶绯……”刹那间,我懵了。
仿佛停止了一切时间和空间,黑暗虚无,四野无边。接踵而来的,是有如排山倒海之势的窒息,挣扎着,尖叫着,欲要将我寸寸吞没。如同喉咙被死死掐住,肌肤千遍万遍地被指甲抓挠,全身悉数凌迟,痛苦不已。这种感觉,倘要确切地形容,便只有一个词可以做到。
心痛。
诚然是心痛,没错。但这种压抑难忍的感觉却并非来自我本身,而是似乎来源于一个身处远方的女子。她的痛苦,我尽数感觉得到。
我有些恍惚。玄一是否在因我的血、我们这般姿势是否会被人撞见、我的声誉是否会受到影响,这些,我全然不在意了。我脑里塞的心里装的,满满都是女子的心痛。在这种痛中,我好像参透了什么。
——我是无心之人,却并非无情之人;我不懂风月,只是因为从未碰触过;我不会爱上一个人,只是因为我没能遇到一个合适的人。
我不会心痛,只是因为我未曾遇到合适的人、未曾经历过风月、未曾似那远方女子一般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