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旬。颜追珍藏的酒不如师父酿的酒烈,加之我喝得少,故一直能保持灵台清澈。但同窗们显然没我这么好的酒量,已然纷纷喝醉。人一醉,就容易犯傻,容易触目伤怀,容易原形毕露。
轻安故作清醒地道:“远湘,圣君这般伟大的人物,怎么会收了你做弟子?”
我听出了她话中的讽刺之意——不需要有多高的情商,太明显了。轻安素来善妒,看不惯我很容易理解,我一个乡下野丫头,先是白捡了便宜上了天,又白捡了便宜入了书芳苑,继而白捡了便宜成了她的心上人甄珸的心上人,还白捡了便宜进了武和宫,最后竟白捡了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圣君做师父。狗屎运忒旺了。其他人可能也会看我不顺眼,只不过他们有的善于理解,有的善于控制罢了。
但眼下的问题并不在于他们是否精于控制理解。诸位同窗均已喝醉,尚未觉出轻安话中的讽刺,都眼巴巴极好奇地等着我回答,颜追更是等得急切——正所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瞧这情形,我是想答也得答,不想答也得答,真真是完完全全躲不过去了。
我不会撒谎,是以真诚地道:“是圣君主动找到我,要我做他的弟子。”又不怕死地补充,“我一开始还不同意来着。”
说完之后我很不好意思,大家似乎都很惊讶。颜追隔了好半天才动手把磕在桌上的下巴抬上去,“你你你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垂眸,听话地道:“是圣君主动找我做他的弟子。”
颜追的脸色白了一白,红了一红,又青了一青,模样极为痛苦。他紧紧咬住颤抖的唇,半晌道:“远湘,我……”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我敬你是条汉子。”说罢两手端起酒坛子,仰头,一口闷了下去。
他这个样子颇没风度,全无上神应有的做派。我看得心中颤了颤,忙起身道:“哪里的话,不敢当不敢当。”又眼疾手快地自行斟了杯酒,一边将爵杯放在唇边小口抿着,一边抬眼瞧着颜追的动向。
颜追已干完了半坛子酒,此时脸色泛红,正抱着酒坛子发呆。他动了动肘部,大概是想把酒坛子放回到桌子上,却不想重心不稳,酒坛子从他晃晃悠悠的手中掉落下来,直直砸到他的脚背上,“咣当”一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颜追吃痛,但好在是个见过世面的,而且这一砸还砸回了他些许神智。他仅是眉头一蹙,既然舒展开来,又淡定地环顾四周,淡定地理理仪容,淡定地重新斟了杯酒,再淡定地朝我一笑。
我被他笑得毛骨悚然,在醉华询问他的脚伤之前,难得机智地转移话题道:“上神,您也别光瞅着我乐,话又说回来了,您是如何从颜政帝君极其帝后严格的看管下逃出来的?”
这个问题提得很及时,勾起了除了轻安外所有同窗急切的好奇之心。颜追看着这么多人求八卦若渴地看着自己,愁苦了半天的脸上终于溢出些奕奕的神色,有些骄傲地道:“自然是凭借我无与伦比的智慧钻了空子出来的。”他瞬间燃起了揭秘八卦的热情,兴致勃勃地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小时候,常为了逃课费尽心思,向例是个同夫子斗智斗勇的好手,在逃课这上头更是有颇深的心得。想当年,我同颜晞乃是学堂里的风云人物,我俩写过一个话本子,名叫《逃学计划》。”说到此处,他神色有些黯淡,但又转瞬即逝,“是以我对逃跑这一技术颇有经验,我爹娘这两个半吊子临时琢磨出的管束法子怎能奈何得了我?”
颜追一番豪言顷刻间赢得了从同窗的一致叫好。醉华双目圆睁,嘴巴大张,表情极尽夸张之态,直嚷嚷着:“怪不得,怪不得我们每次逃课都能被你抓回来!”
“你们还是道行太浅,修为不足。”颜追法相庄严,淡淡点评道,“若你们能潜心研究逃课技术,待日后到了我这个岁数,便能有一番不小的作为,可能比今日的我还要出息。”复叹了口气,“倘还有机会,我就能教你们些逃课技巧。”
这话我听着不大顺耳,但又不晓得不顺耳之处在哪里。倒是心细的解语花琉柒晓了其中的玄妙,“上神的意思是,上神不再教我们了?”
颜追点点头,神情似哀伤般道:“然。过了蟠桃宴,我就要回青丘了。”
方才还喧闹非凡的朽枫宫后院霎时间安静无声,诸位同窗皆是一愣。醉华吸吸鼻子,极为不舍地道:“为什么啊?”
“我要回去继承东荒的君位。”颜追道。众同窗一阵唏嘘。醉华复道:“这是好事。你莫伤心,青丘和九重天左右不过翻几座山跨几片海的距离,来回至多一日,我们若想互相看望,很方便的。”
颜追神情更加哀伤,端杯饮了一大口酒,方才缓缓向我们解释:“青丘的君主本是颜晞,我所继承的,乃是颜晞的君位。我本该在两万年前就继位的,可惜彼时的青秋刚历完一场浩劫,实在无暇顾及其它,是以这桩事儿就耽搁了两万年。”叹了口气,“但是现在,青丘又恢复了从前的富饶模样,钱财物力充足,我得回去了。你们知道么,昨儿一整天,我家里上到我爹我娘连带着四个哥,现在的仆从杂役使唤丫鬟,无一不用同情的眼神看我。唉——”
几位有眼力见又嘴皮子厉害的同窗刚想编几句好听话宽慰宽慰颜追,却听颜追复抱怨道:“这君位怎么就落到我头上了呢?我大约要怪颜晞罢,倘她还在的话——”
话到此处,他忽然噤了声,又仰头把把满满一爵杯的酒都灌进了肚。我晓得他肯定醉了,否则以他的性子,是万万不会在人前如此失态的。
琉柒微微蹙眉,而后向醉华使了个眼色;醉华了然,笑盈盈地朝诸位同窗颇有深意地看一眼,举杯起身道:“莫说扫兴的话。今日,咱们不醉不休,来来来,我先敬咱们的夫子,颜追上神一杯!”
另有几位同窗接连站起来,接二连三地敬颜追酒。颜追无奈一笑,“你们这些小兔崽子到要合起伙来对付我,此等流mang行径虽是不可取,却是极有我年轻时的风范。我现在年纪是大了,但架不住老当益壮,这酒我全干了!”
众人见颜追如此豪爽,更加积极地向颜追敬酒。不多时,本来就喝醉的一干人愈加醉得一塌糊涂,要么拼出老命中流砥柱,要么醉卧茅厕不省人事。
场面委实热闹,讨喜得打紧。我存于世间两万年,除了当年小刀狼亲自下厨请客那回,此次便是唯一一次的热闹情状了——蟠桃宴不算,蟠桃宴闹心。故此,我今日分外开心。
我捏住一只酒盅晃悠到颜追身边,笑道:“上神,倘我再敬你一杯,你可喝否?”
颜追尚未回答,大约是已经醉得出现幻觉,正在竭尽心力地辨认眼前之景是真是假。隔了好半天,他才睁着朦胧的迷离眼,口齿不清地道:“喝就喝,怕你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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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蟠桃宴很久才办一次,十分难得,而此次蟠桃宴又极尽难得地将各方几乎仅出现在画像上的神仙搜罗在此,是以拖得格外久。据可靠消息,此次蟠桃宴大约要持续半年之久。
这个可靠消息,自然来自永远冲在八卦事业最前线的天孙醉华。
依我师父所言,“为师素来是个喜欢清净的,这蟠桃宴着实太过喧哗,与为师不大合得来,是以为师仅在宴会上露一面让小辈们缅怀缅怀便足够了。”于是乎,师父他老人家在蟠桃宴的第五日就轻飘飘地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背影。
在离开之前,他还特意嘱咐我,“丫头,为师要先行离开了。倘你日后有什么事要找我,飞鸽传书便可;或者直接前往北海裔文岛,为师一直待在那儿。”可见师父他老人家还是有点良心的,这回可算没一声不吭地扔下我独自跑路。
送走了师父,我找来笔墨,“嗖嗖”地画了几幅玄一上神的像,托醉华捎给书芳苑的同窗们。因画像一直是我心头的一项大事,此番完成了,竟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心情难得的舒畅。但这股难得的舒畅和送走师父的伤感一掺和……得,甭轻松了,我还是挑个凉快的地儿伤感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