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我起了个大早,早早地就打着呵欠钻进厨房,做了一大桌早点。师父洗漱完毕后看到这一桌菜,先是一惊,又是一喜,满面红光又故作低调地道:“哎呀丫头,为师明白你急于报答师恩的迫切心情,但你一大早就坐一桌这么好的菜,且只有你我二人可以享用,这让为师多少有些受宠若惊。”顿了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补充,“能教育出如此知恩图报的弟子,可见为师是个多么优秀的师父。”
我额角抽了抽。师父落座,一副看透了我所有心思的模样,“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我仔细组织了下语言,方才道:“因我有个极优秀的师父,算是天大的好事,以是我要请书芳苑的同窗们吃顿酒,以表庆贺。”
师父沉吟了片刻,提出了个关键性问题,“哦,那你有银子么?”
额角又是一抽。“没有,这不,我正打算向您……”
“借”字还未说出口,师父就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他以打量白痴的眼神反复打量着我这个向例以智商高著称的神探,“干嘛要掏银子去酒楼吃酒?丫头,你厨艺这么好,自个儿给他们做几盘子菜不就成了?正好让他们试试你的手艺,酒楼里的厨子怎么比得过你?”
我听出他是在夸我,很不好意思,委婉地道:“那师父,菜是有着落了,买酒的银子……”
师父再次打断我,“半大的小兔崽子学什么喝酒?喝西北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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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情况下,一次蟠桃宴要持续数日,昨儿是第一日,今儿是第二日。书芳苑的学子们大多出自世家,今儿本应跟着自个的老爹老娘再去宴上走一遭,无奈被广大仙者巴巴盼望着的神仙们昨日早已悉数亮相,今日的宴会实在无甚可圈可点之处,是以一干学子逃了蟠桃宴,巴巴地猜着我会请他们去哪个酒楼撒野。
以天孙醉华为首的众学子一大早就好好荡荡地奔去了二十一天,动作敏捷、身手矫健地砸开了朽枫宫的大门——当然,这个早同我和师父用膳的早相比,就属于晚了。
诸位同窗平日里虽是以生猛著称,但他们今日砸门的壮举却还是让我颇感震惊。不过这个震惊只在心里震一下就足够了,面上还是要维持一副淡然的做派,以彰显本神探“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气度。
最让我震惊的是,颜追老夫子竟也跟着来了。这是个很不寻常的现象,里面有诸多说道。
倒不是因为他将架子端得如何高、他如何不愿与老百姓为伍,在青丘的传说里,颜追上神可是个十分平易近人的好神仙。这件事的不寻常,在于颜追上神的家世背景。
作为远古神衹,颜追今年已有十二力九千六百三十一岁的高龄,却未能为颜家传宗接代的大业贡献出半分薄力,对此,颜政帝君连同帝君他夫人都深表痛心。故此,今次的蟠桃宴是被老颜家当作相亲宴来用的,帝君夫妇千里迢迢地从青丘赶来,把自家的老幺牢牢绑在身边,企图广开老幺的姻缘,招个贤惠的儿媳妇。
因老幺向例不按常理出牌,帝君夫妇恐他半路逃跑,将他看管得格外严。所以颜追是如何英勇地从那般森严的管理下溜出来的,是个非常有讲究的问题。
当是时,我以两只眼珠子同他们二十三对四十六只眼珠子隔空对望,心虚地抿唇一笑,咽了口口水。良久,我讪讪道:“那什么,我觉得去酒楼吃酒颇没诚意,倒不如我自己下厨来的实在,诸位以为如何?”
不出我所料,有个别同窗露出了鄙夷之色。我心中捏了把汗,心道即便是神魔两族皆有口碑的圣君,出的招儿也不一定能符合大众的意愿,真真是人心叵测。师父说的没错,人心,才是世上最难揣测的物什。
不变的是环境,变化的是人心。可叹我天生无心,也便无从去揣测他人心之所想了。
正准备解释自个儿厨艺并不差,圣君他老人家也颇为赞赏的时候,颜追及时地打了个哈哈道:“也好。酒楼的菜一向油腻,此时正是仲夏,换作清淡的口味也是极好的,远湘想得很是周道。”
我向颜追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这老夫子终于知道关怀晚辈了,晓得我情商不高嘴还笨,费心费力地站出来帮我圆场。他还算有点儿良心。正想着,忽听得耳边传来颜追戏谑的声音:“远湘,今日我帮了你,来你就要在圣君跟前多多帮我美言美言。”
我心下奇怪,这话不大适合在此时说出。随即四下望了望,心中了然。同窗们脸上并未显出不悦之色,可见他们并未听到颜追刚才的话;而颜追嘴角含笑(我不是说他死了),眼神戏谑,哦,敢情他方才的话是用法术直接传到我耳朵里的。
醉华正色道:“你们可不要小瞧远湘,她的手艺不比任何一个厨子差。”顿了顿,瞧瞧甄珸有些灰暗的脸色,把一句“老子吃过她做的花糕和芸豆糕,馋死老子了”咽回到喉咙里,续道,“圣君曾同我提起过远湘的厨艺。诸位同窗虽对圣君不甚了解,但有关圣君的传闻都多多少少听说过,知道圣君是个口味儿刁的。既然口味儿刁的圣君都说远湘的厨艺好,想来远湘的厨艺是真正好。”
我又向醉华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配服得五体投地。以我对师父的了解,他是断然不会夸我的,没损我两句就不错了;即便夸了我,也会顺带着夸自己几句,且重点还是放在后者。
我长舒一口气,道:“既然这样,那么诸位以为,将这筵席摆到何处去好些?”
我晓得我说要亲自下厨,已经有几位同窗不开心;如果地点也要我选,他们怕是会更不开心。明明是开心的时候,为什么要不开心呢?所以把主动权给他们,乃是一个很妥当的法子。
诸位同窗听我这话,果然神采飞扬,均跃跃欲试,踊跃发言。倒是一向喜好热闹的醉华分外沉默,这就多少有些不正常了,总有种超自然的神秘感。
良久,许是被吵得不耐烦了,醉华微微蹙眉,大手一挥,放豪言道:“恁麻烦作甚,咱们今儿就在我这朽枫宫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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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天孙,虽是个无甚作为的天孙,醉华在书芳苑也算是颇有威信的人物,说出的话极有分量。是以豪言一出,众人没有丝毫犹豫,迅速地行动了起来。搬桌者有之,搬椅者有之,装点者有之,无所事事者也有之。整饬完了,一干人又捣腾来瓜子花生毛豆,边吃边聊,格外游手好闲。
而本主厨就没那个游手好闲的福分了。彼时的本主厨正坐在厨房的草垛子上,叼着根儿狗尾巴草,想着怎么做才能伺候好外头巴巴等着的二十三张嘴。
菜的色香味是否合他们的意无需担心,我一向对自己的手艺极自信,且这个自信要比我破案时的自信高上一截。我之所想在于,要怎么做才能仅凭我一己微薄之力喂饱整整二十三张肚皮。
思来想去,也没想出把个成果,无奈之下只得使出下下策。我烧了一大锅水,打算先给他们来个沙参玉竹肉丝汤。待这汤煮好,先盛上去,告诉他们此汤乃是开胃汤。开胃汤香气弥漫,众人定争先恐后地先来它一大碗;一碗不够解馋,众人肯定又欲罢不能地再来它一大碗……这么一来二去,喝汤都喝饱了,我也就无需准备恁多菜色,乐得个清闲。
心里有了底,做活儿也就轻快许多,一边捣饬上头锅,一边捣饬下头火,虽是忙,倒也不亦乐乎。我没叫人过来帮我填火,因我从前给师父做吃食的时候,整整一套程序全由我自个儿动手动脑,师父则在一旁两眼放光地坐等美味。故而我对烹饪的活儿极为熟悉,来个人帮忙,反倒容易给我添堵。
上了汤,我又先后做了网油鱼卷、三鲜瑶柱、金丝烧麦、琥珀鸡蛋、荷花酥、烧瓤菜花、棠花吐蕊、沙舟踏翠、火炼金身。汤也让我临时起了个颇艺术的名儿,曰青龙过江。
我做了九道菜,以讨个吉利。师父曾说:“人们常说十全十美,若处事果真达到了‘十’,虽是完美,却又大限已到,了无进展空间。‘九’则不然,虽不及‘十’那般完美,但好歹留个空,好事能更好,坏事……这个估且不提。所以丫头,倘日后有人叫你准备个什么物什,你准备九样便好。”
众人吃得尽兴,对我的厨艺净口称赞,又顺便带了句类似“不愧是圣君,教导出这样好的徒儿”的话,听着特别喜感。
当然,即便有不满,众学子也没胆说出来,毕竟颜追老夫子正吃得嘛香。颜追虽是一介夫子,但同样也贵为青丘上神,在这里比醉华要威信得多。他吃得香,旁人若说难吃,不仅算打了我的脸,也算是扫了他的面子。这罪过就大了。
不过也不是事事都和颜追的意,他也会抱怨:“酒呢?为何没有酒?没酒怎能吃得尽兴?”
我道:“时间有些紧,还没来得及准备。”顿了顿,觉得自个儿的话可能不够分量,把师父搬出来效果大概会好些,“师父教导我,半大的小兔崽子不能学喝酒,应去喝西北风。”
颜追沉思了片刻,神色幽幽,“这是他们北海的行事风格?我们青丘可没这么个规矩,颜家的小兔崽子们个个打小就是酒罐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你该不会是既不会酿酒,又没银子买酒罢?”
我心道还真让你说中了,然面上嘿嘿一笑道:“怎么会呢,我确确实实是遵从家师所言。”
颜追亦嘿嘿一笑,“是么?我记得你上回在东海挺能喝的来着,地上十几个酒坛子都是你的杰作罢,这也是你师父教导你的?”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似乎下了极大决心似的万般不舍地道,“这样罢,你去找几个脚力快的壮士,让他们把我珍藏的几坛子白佛泉搬过来。东西就撂在我的住处。”
我立即找人帮忙。不多时,几坛子白佛泉被搬进了朽枫宫。颜追十分心疼地嘀咕:“我就这么点儿收藏,今儿是要悉数葬送在这儿了。唉,二哥那么会酿酒,也不知道体恤着我点儿,酿了那么多好酒,我连味儿都没闻着。”
颜追惆怅地叹了口气,单手端着青铜爵杯,慨叹道:“万丈红尘三杯酒,千秋大业一壶茶。”
我瞧瞧他的脸色,觉得他大约伤心得很,遂想尽一个学生的本分,宽慰一下这位昔日的夫子。但我并不晓得他为何伤心,想宽慰妥当尚且困难——更何况我还不会宽慰人。以是当前最好的法子,就是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我试探着道:“上神,恕我才浅,你这话里讲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罢。”颜追摸头想了想,“大致是说万丈红尘不过三杯两盏酒,千秋大业不过午后一壶茶。两两相比,其中滋味又如何呢?人生在世,差不多便差不多了。”
我听得迷糊,然颜追续道:“这句话是我在凡世历练时所听,并非我个人所感。我印象中这好像是个对联罢,来,你们谁能给我对出下联?”
话毕,方才还叽叽喳喳的众学子极默契地齐齐噤了声。我早说过,现在的小辈神仙极不上进,文学水平普遍较差。我虽然上进,但于吟诗作对这上头的造诣却少得可怜,甚至几乎没有,仅会背的几首诗还是夫子反复强调的“考试必考”,故而此刻我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我们齐齐静了半柱香的时间,颜追也就跟着我们静了半柱香的时间。这时候,一个软软糯糯的声音道:“十载寒窗两张纸,经年之后半柱香。上神,我对得如何?”
说话者乃是琉柒。这位琉柒,乃北斗天玑禄存星君的大侄女,为人温和,聪明伶俐,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素有“解语花”之称。解语花琉柒是我上天后第一个同我讲话的人,人长得美,性格又好,我对她的印象一直极佳。
但这种美若同我咋夜变化的那张脸相比,便属于丑了,我自个儿的脸更是丑中的翘楚。唉,我也不多说什么了,说多了都是泪。
“还不错。”颜追道,“我对的是‘一枕秋风梦初回,三世春梦九转生。’你们觉得如何?”
众人不语,气氛好不尴尬。毕竟我们于对对子上毫无了解,不便加以评论。最终是醉华耐不住了,大约是觉得自己身为天孙,需得尽个调节气氛的责任,“这个……还好罢,左右我们都听不懂,你们二位大可随便讲,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