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得很,我几乎成了全宴的焦点,之前低调的计划完全泡汤了——好像但凡和圣君沾上边的事,都不大可能低调,均是张扬得巴不得全四海八荒都知道。
我扬起头,怒视着我面前这个面若桃花的男子。没错,就是他,这个继毁了玄一形象后又成功地毁了我的计划的人。
面前的男子见我怒目而视,反而浅笑了一下。我立时火冒三丈,生气地道:“你一声不吭地扔下我七百年,又一声不吭地突然出现毁了我的计划。你要作甚?哼,我生气了,我从今天起不认识你了。”
“是么?你确定?”师父挑了挑眉,笑得愈发灿烂。我吞了口口水,微微低下头,不去正视他。他这笑容杀伤力忒大,即便长了七百年的修为,我仍旧受它不住。也许不光我受不住,这里大部分的神仙大约都受不住罢。我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且听师父续道:“哎,我突然想起了两万年前一个喜好偷窥他人洗澡的偷窥贼……”
“不不不,师父,我方才是在同您开玩笑。”我忙打断他。瞥见他将信将疑的眼神,又虚心地补充,“徒儿七百年未见师父,自然是想师父想得极紧,也就想同师父更亲近些,是以开了这么个玩笑。”
师父适才颇为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丫头,七百年未见,你这唬人的本事长进不少。诶,那边似乎有瓜子,你去抓几把过来。”
我点头应后便去抓瓜子,回头的间隙做了个自以为狰狞的鬼脸,在转回身的瞬间,又迅速变回先前恬淡宁静的模样。师父抓起几粒瓜子放在鼻尖闻了闻,微微拧起眉,“这九天的厨子也不过如此,我觉得还不如丫头你炒的好吃。”忧伤地叹一口气,“但也只能先凑合了。”
我仔细琢磨了下他的话,怎么想都觉得他是在变着法的夸我。这让我十分受用,是以愉悦地道:“师父,我这几日想种几棵树,届时采了自家的桃子给你尝尝鲜。”因有关自家桃子的事不便让大众知道,我压低了声音,“我藏了几个桃核在袖中,等宴会结束,我就钻研如何用几颗桃核种出蟠桃树。”
师父沉默了半晌,良久才道:“丫头,你这法子虽乍川上去极其妙矣,但委实不大可行。你且去悄悄地把桃核扔了罢,若日后实在想吃,支会为师一声便可,为师去昆仑西王母处给你要几框过来。”顿了一顿,“或者,你也可以选择自个儿动手动脑刻苦钻研把桃儿种出来,但你以后出门就别说认识我了,我丢不起那人。我这两套方案,你觉得哪个用着舒心些?”
我干笑两声,“当然是第一个,有现成的美味自然应好好享受。”但我心中还存着些疑惑,作为一个上进的神仙,不耻下问、善于上问是必须的美德,“但师父你不是常说‘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么?怎么这回就教导我坐等现成了?”
师父道:“哦,因为我乐意。”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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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蟠桃宴要持续数日,为了方便,一些海外来的神仙便在九天上寻了个窝儿小住。诸如在神魔两头都颇受敬重的上卿圣君。但圣君他老人家也有不同之处。他没从天上仙使的安排,而是自己寻了个舒坦的窝儿。
眼光独到、品味优雅的圣君他老人家一眼就相中了小天孙醉华的朽枫宫。圣君一记轻飘飘的眼刀,将醉华的三魂七魄吓得飘走了一半。少了魂魄的醉华自然神智不清,糊里糊涂地遵着圣君的指示出了朽枫宫。走出半里远,几缕小魂才悠悠然飘回,醉华方才醒悟自己做了什么。
而我,作为七百年未和师父谋面的弟子,心中对师父的思念一阵猛过一阵,搬到了朽枫宫和师父同住。左右醉华的朽枫宫足够大,装下我和师父绰绰有余。
我差人给括奚捎了口信,告诉他我打算在朽枫宫暂住,同师父一道。差人的时候,我碰到了醉华,这家伙倒人性,没要我居住证,也没收我暂住费,只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圣君在我那朽枫宫,住得是哪间房?”未等我回答,又自顾自地兴奋道,“远湘,你同他说说,让他住我那间屋。”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感慨,“这样一来,圣君睡过我的床,我也睡过我的床,我们这算不算间接地同床共枕?天啊,要命了要命了,我可能未来几百年都不会洗被子了……”
我:“……”
醉华续道:“还有一件事。我来之前有和咱们的同窗小聚,我们一致认为远湘你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理应请我们这些同窗吃点好酒好菜,沾沾喜气,你说是罢?”
我:“……”
这是要我掏银子?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又要我掏银子了?你们这些资本主义大毒瘤可真是黑心,花钱不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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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师父的时候,他身在醉华的卧房。彼时的师父正抱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我兴致勃勃地凑过去,问他:“这是什么书?”
师父“啪”得一下合上书塞回到书架里。“是你不感兴趣的话本子。”顿一顿,想了一想,又道,“即便你突然对话本子感兴趣,也不要翻这一本,它有些不同。虽然为师一向盼望着抱个孙子,但毕竟你年纪尚小,不宜接触这种……情节。”脸上倏忽显出一抹喜色,“这是那小天孙收藏的?不错嘛,小小年纪就能掌握如此技能,这小子日后定然能有出息。”
他这番话说得我云里雾里。什么叫有出息?收藏话本子就算作有出息了?这什么逻辑?真真是老人心,海底针。
且听师父续道:“丫头,你去那边把瓜子花失毛豆蟠桃之类的零嘴拿过来,咱师徒俩边吃边聊,好好叙叙旧。”
我照他说的做了,心道师父还真没变,吃货本色未减当年。又坐到师父对面,主动地为其剥瓜子花生。师父甚为满意地点点头,“丫头,你瘦了不少。”
我心说当然得瘦。白天忙着和颜追老夫子斗智斗勇,晚上忙着思索师父您老人家去了哪里,日夜用脑,半分休息不得,不瘦才怪。
“丫头,你不必担心会被神秘小黑堵在旮旯处摁地下摁地下揍。”师父捞个桃啃了一口,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因为你是圣君的徒弟,惹了圣君的徒弟就算是打了圣君的脸;惹恼了圣君,当心圣君把他全家灭了。”
我在心里默念了句“霸气”。师父道:“你这些年倒是混得不错。上了天,入了仙籍,被封为八荒六合里唯一一个司法的仙,还进了武和宫当差。”若有所思地,“为师向例以为你不具备这般神速进步的能力。快同为师讲讲,你是如何做到进步飞快的?又是如何同时得到玄一、颜追两位上神的青睐的?”
我一听,顿时产生了“历尽千帆遇知己”之感,师父这番话真真是说到了我心坎儿里。是以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将七百年来的遭遇、疑惑、顾忌、心情完完本本地同师父讲了一遍。末了,我总结道:“师父,我老觉得这事不大对头。颜追上神性子玩劣,花个几百年光景捉弄人倒情有可原;但似玄一上神那般淡漠的性情,也不像是个喜好捉弄人的人啊。徒儿才浅,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还请师父指点。”
师父微微蹙眉,“我觉得你说话有些文绉绉的。你同为师讲话时还是换回从前的风格罢,虽是充满了浓浓的大碴子味,但最起码听着顺耳。”微蹙的眉毛舒展开来,“或许是你多虑了,也许是他们果真相中了你的才华。就像两万年前我相中了你的才华一样。”
我听着师父的言辞,晓得他还有下文。果不其然,师父接着方才的话又道:“但也不一定。或许他们果然有什么糟糕的打算。这个糟糕的打算且让为师调查,丫头你估且莫管。”顿了一顿,“但也莫想太多,莫同他们生分了,别将他们想得太坏。我们为人为仙,需要一个宽广的胸襟。考虑事情可以往坏了考虑,但思量人心时,尽量以善来衡量。”
“徒儿明白。”我道。师父七百年未管我,于教育人这一手艺上有些怀念,是以继续谆谆教诲道:“你对本心的把握,令为师甚为欣慰。若经历你这七百年遭遇的仅是个寻常仙人,想必早就沉迷于数不清的权力与地位当中了。但你没有。若你不是兀心之人,修为便不次于为师了。你且记住,似权力地位这种事物,你可以向往,但不可贪恋。凡人大多为这两者禁锢,但我们既为仙者,又怎能被这等俗物禁锢?”顿一顿,“通常来讲,一个人生赢家的一生是这样度过的:早年追求权力和地位,因得到的愈多,野心就愈大;当他们终于站在人生制高点,蓦然回首,才发觉这两者的索味,是以散尽家业,过起了清心寡欲的隐士生活。你师父我就是个活例子。”
我瞬间领悟了他话里的精髓,“你这是在自夸?师父,你的脸皮又厚了!”
师父淡定道:“是么?我倒没觉得,但这也是好事。毕竟现在年代不同了,脸皮厚才是王道。”
我被呛得一时无话,只得讪汕得转移话题,“那什么,师父,那个……”话及此,我刻意顿住,同时把手中剥好的一把瓜子递过去。
师父捻起一撮瓜子扔进嘴里,“曰。”
“师父,”我道,神色有些委屈,“你这七百年对我不管不问,到底是去做什么了呀?”
师父眼皮都没抬一下,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瓜子,“这还用问么?当然是闭关修炼呀。丫头我发现你最近智商有所下降。”
我心中委屈更浓,不依不饶道:“闭关七百年?太长了罢。”
师父终于抬眼看了看我,“为师上上次闭关,关了足足五万年。且这还不算是长的。”
我:“……”
“总之,丫头,”师父接着方才的话做了个总结陈词,“无论你遇到何事、身处何方,都要保持自己的本心不变。你要记着,人不可忘本。”
我点点头,继而燃起了浓浓的兴趣,“那如果忘了本,会有什么后果?”
“轻则散尽修为,重则坠入魔道,失了性命。”师父淡淡道,俨然一个博学的正直仙者,复又淡淡瞥了我一眼,“你不用担心,你是不会坠入魔道的。在你出现入魔苗头之时,为师便会果断地清理门户。”
我脊背发凉,僵笑着道:“师父这般正直,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正直,又怎么会坠入魔道?”
师父神色复杂地瞧我一眼,“非也。丫头,我瞧你近来处事圆滑了不少,应是受了周围人的影响罢;没准你受他人影响多了些,沾染了凡俗恶气,显出入魔倾向也未尝不可。”
我正色道:“处世圆滑是是在世间立足的根本,倘若没了它,在这九天之上便极难吃开,所以我当然要受周围人的影响,且要争取受到最大程度的影响;坠入魔道则不同,倘我坠入魔道,不消说在世间立足,就是生存也极为困难,我又怎会犯傻做这种吃力又不得好的事情?”
师父倏忽朝我摆摆手,我会意,倾身为他斟了盅茶。师父捏着茶盅,神色间有隐隐的欣喜,“此言有理。不错嘛,丫头,道理知道得挺多,在书芳苑学到了不少好东西罢。”似感叹道,“想不到颜追这小子在教书方面竟难得的靠谱,他若继续发展,想必定能在教书这一行业上闯出个名堂来。”又询问我,“你快同为师讲讲,你的课业修得如何啊?”
我含糊着道:“算术课修得还好,拿过几回第一。史学课中只有犯罪史颇有造诣,其他上古史近代史之类的课别仅了解个囫囵,但考试还是能应付得过去的。剩余的课就很一般了,但幸好都能及格,虽不拔尖,可至少不用垫底。”
师父甚为欣慰地点点头,“还不错,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丫头,莫让心情被成绩叨扰。好成绩能说明什么?那些成了气候的神仙,有几个是念书时修了好课业的呢?你看看,为师我没正经念过书,却成了一方霸道的神君;白狐狸颜政年轻时不学无术,偷鸟摸鱼件件精。闯祸作孽样样行,却成了一方统领上古神族的青丘帝君;东荒的铁柱乃流mang出身,最终不也成了人人敬仰的神探?所以对于你这种在课业上决计不给为师长脸的行为,为师是不会计较的。”
本来,我听他说前半句话时,低落的心情有了微的起色;但听到他的总结陈词,刚刚燃起的生活热情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叹了口气,痛不欲生地说:“但我的佛理科却委实修得很差,每次考试的分数都徘徊在及格线边缘。”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企图挽回点儿什么,“即便如此,我的佛理课也从未垫底过。”
“这倒正常。”师父道,“佛理是个很玄很刁钻的东西,为师潜心研究了几十万年,也没能研究出把个成果。”
我有些气愤,“没有成果?你还想要什么成果?我看你白天跟座上的小仙们讲佛理讲得挺溜的,且还都是些高深的佛理。”
“你说白天?”师父神情似恍然大悟一般,“那是因为我特意挑了些难懂的佛理专门背了下来。我料定这些难懂的佛理那些小神仙也不懂,我随口吟上两句,即便不着边际,也定能得到小神仙们默默的夸赞。”
听了师父的套路,我登时对他陡升几分敬佩。论伟人是怎样练成的?竟是靠无数鬼点子砌成的小聪明筑成的。此等既长面子又不费力的招儿我竟从未想过,真真是惭愧,惭愧。
待传授完长面子招数的隐秘,师父又细心地补充:“不过,若你真想学好佛理,为师倒是可以给你推荐两个于佛理上造诣颇深的家伙。一个是西方梵净的佛陀,另一个是九重天武和宫的玄一上神。其他神仙也对佛理有或深或浅的了解,但都不若这两人精透。”
我道了声“明白了”,心道幸好我对佛理不感兴趣。师父给我推荐的这两个人,一个我无论如何也结识不上,另一个我费尽辛苦想要远离。不过武和宫的书斋里有诸多关于佛理的书,玄一上神既然偏爱佛理,想必他的书上应有不少批注。若我某日突然于佛理来了兴致,兴许会将这些佛理书翻之一二,再看看旁侧精心独到的批注,想必也是极好的。
“对了,丫头,为师想起一件事。为师出门前可是给你带了好东西。”师父倏尔笑眯眯地道。我被他笑得心里发颤,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他慢悠悠神叨叨地从广袖中掏出了个精致的细颈瓶。我心下骇然。这是毒?师父他老人家要教我炼毒了?
也无怪我有如此联想,每次他提到“好事情”,我都铁定要遭殃。我犹记得我以前生辰时他送我的一件礼物。那一日,飞花漫天,师父翩翩然从天而至,降于我身旁,将一个包装用心的礼物递于我。我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拆礼物,不想拆完后还有一层包装;我又满怀憧憬、欢喜满心地去拆这一层包装,尔后复又看到另一层包装……如此这般,反复数十次,最终我看到了一个葡萄,的核。
师父看了我一眼,应是猜到了我所想为何,却并未多言,只是动作轻缓地拧开了瓶盖儿。霎时间,酒香四溢。
我惊了惊。这是个新品种的毒?还掺着酒味儿?
没有合适的器物,师父便把那瓶神歪歪的东西倒进茶盅里,脸上溢着喜色,“这是为师自个儿酿的酒,我自个觉得挺香的,你且尝尝。”
我狐疑地盯着那盅酒,又看看师父,叹了口气,哆哆嗦嗦地摸出根儿银针往酒里探了探。银针尚未变色,我不死心,就又探了探。师父正得意地吹嘘,“我这酒虽不及颜家老二颜沧酿得醇香,但毕竟我是个人才,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忽而瞥见我手中欲第三次探入“酒”中的银针,脸色“刷”地垮了下来,“你喝不喝?”
我吓得手一抖,但所幸没让手中的银针摔下来,忙道:“喝,师父酿的酒,徒儿自然要喝。”不情不愿地捏起盅,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唔,味儿还不错,身体也没有什么不适,想来这回应是个货真价实的酒。
但若客观地去分析,师父他老人家高明得很,倘要下毒,定然下得神不知鬼不觉,不留下任何痕迹。即便我去防范,亦定防他不住。是以与其这样做无用功,还不如把防范的精力用在别的物什上。
师父这酒味儿好,很合我的意,深深地激发了我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情怀。以是我握住盅,豪迈地将酒一并倒入嗓中,咂咂嘴,还忘我地感慨:“这酒的味儿倒是极好,只可惜量太少,不过瘾啊!”
话到此处才觉出刚才的举止很不妥,有失我一介神探的风度。想要欲盖弥彰地收起那股豪放气儿,却已然来不及。但幸好面前的是师父,他很了解我,并不觉得这股豪迈有多损面子。他笑盈盈地问我:“丫头,你可还要?”
“要,要,当然要。”我忙不迭地道。师父斟满一盅酒,我一口闷下去,颇没风度地用袖子抹了把嘴,“师父,你带了多少?”
“只这么一瓶。”师父将怀中的细颈瓶递于我,“留着慢慢喝,待师父下次给你捎几坛子过来。”
师父酿的酒极烈,此时由着酒劲儿,我胆子大了不少,声音也不由得提高了三分:“谢谢师父!”